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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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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粗糙的、浸透了我三天三夜心血和挣扎的文件,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石头,沉默地躺在程砚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他没有立刻去看,甚至没有再多给一眼,只是用一句“游戏继续”和那句含义不明的“直到你不再需要问‘然后呢’”,将我打发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响,像是一声嘲弄的叹息。
我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下了楼,走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大厦。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站在路边,看着眼前这片真实而鲜活的世界,却感觉自己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脖颈上的银链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不再仅仅是冰凉的束缚,更像是一道刚刚被撕开、却又被强行按住的伤口,隐秘地灼痛着。
他没有否定我。
甚至,他那句“游戏继续”里,带着一种……默认?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心底那股混乱的漩涡搅动得更加猛烈。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址——城西,那套他执意要卖掉的、留有母亲痕迹的别墅。
车子驶离市中心,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安静疏朗。别墅区绿树成荫,一栋栋风格各异的建筑掩映其间。沈家的那套别墅位置有些偏,带着一个不小的庭院,因为久未有人常住,显得有些寥落。
我让司机在远处停下,自己走了过去。铁艺大门上挂着沉重的锁链,透过缝隙,能看到院子里杂草有些肆意生长,但主体建筑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白色的外墙,爬满了半壁枯萎的藤蔓,有一种时光凝固般的静谧与哀伤。
母亲模糊的笑容,父亲偶尔在此处露出的、不同于平日的柔和神色,还有童年时在这里短暂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安宁时光……破碎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涌现。
程砚要卖掉这里。用“资金周转”、“毫无价值”这样冷酷的理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那股在办公室里升腾起的、试图证明什么的倔强,在此刻面对这即将失去的具象化回忆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靠在冰冷的铁门上,额头抵着锈迹斑斑的锁链,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阵汽车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我猛地睁开眼,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慕尚,以一种与这静谧环境格格不入的精准和强势,停在了别墅门口。
车门打开,程砚走了下来。他依旧穿着早上的那身西装,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羊绒长大衣,身形挺拔,与这栋略显破败的别墅形成鲜明对比。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是我早上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份。
他怎么会来这里?
我下意识地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靠在铁门上的我,脚步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外显得格外清晰冷冽。
我直起身,试图掩饰住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语气生硬地反问:“你呢?来实地考察,看看这块‘毫无价值’的地皮能卖多少钱?”
他没有理会我的讽刺,目光扫过紧闭的铁门和略显荒芜的庭院,最后落回我脸上,眼神深邃难辨。“你的报告,我看了。”
我心头一紧,等待着他的评判。是奚落?是否定?
他却话锋一转,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夹:“里面关于政策风险的第三点,引用数据来源有误,结论过于悲观。竞争对手分析那部分,漏掉了最关键的一家海外资本,他们的介入会直接拉高竞标成本至少十五个百分点。”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一字一句,精准地戳破了我那份自以为是的“成果”里最脆弱的泡沫。
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原来在他眼里,我熬了三天夜弄出来的东西,依旧是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至于整体策略,”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眼前的别墅,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什么,“方向勉强可取,但缺乏细节支撑和应变方案,幼稚得像小学生作文。”
最后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磨掉了我刚刚积聚起的那点可怜的勇气。
我死死咬着牙,才没让屈辱的泪水涌上来。
“所以呢?”我声音沙哑,“你特意追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有多失败?”
程砚没有立刻回答。他上前一步,靠近铁门,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庭院深处那栋沉默的白色建筑。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一丝极其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嘲讽,不是冰冷,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追忆?
“你母亲,”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喜欢这里的玫瑰。”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怎么会知道?母亲喜欢玫瑰,尤其喜欢在庭院里种满各种品种的玫瑰,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带着少女心的爱好。父亲对此不置可否,但默许了她将这里打造成一个私人的玫瑰园。母亲去世后,玫瑰无人照料,渐渐枯萎,父亲也很少再来这里,任由其荒芜。
程砚的目光依旧落在庭院里,仿佛能透过那些荒草,看到昔日的繁花似锦。“她去世前那个夏天,这里的‘龙沙宝石’开得最好。”
龙沙宝石……一种淡粉色的、层层叠叠的欧月。母亲最喜欢的一种。我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难言。我看着他,这个我一直以为对沈家、对我母亲毫无感情的男人,此刻却用一种近乎缅怀的语气,提起这些连我都快要遗忘的细节。
“你……”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终于将目光从庭院收回,重新落在我脸上,那丝追忆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重新被惯常的冷静覆盖,甚至更冷了几分。
“ sentimental (多愁善感)是商场上最无用的东西。”他语气冰冷,将手中那份文件夹递还给我,“带着你这份漏洞百出的报告,回去重做。卖掉这里,是现阶段最符合商业逻辑的选择,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喜好而改变。”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包括你,沈绎。”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那辆黑色的宾利,拉开车门,坐了進去。引擎启动,车子无声地滑入车道,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份被他批得一无是处的文件,指尖冰凉。耳边回响着他冰冷的话语,眼前却不断浮现他刚才提到母亲和玫瑰时,那一闪而过的、沉重的眼神。
他记得。
他明明都记得。
可他还是要卖掉这里。用最冷酷的“商业逻辑”。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愤怒、不解和一种连我自己都害怕深究的委屈,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上,手中的文件散落一地。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在我脖颈间那抹冰冷的银链和翡翠上。
他说 sentimental 无用。
可他此刻施加在我身上的,这掌控,这逼迫,这若即若离的提及与摧毁,难道不正是另一种更扭曲、更残酷的 sentimental?
我抬起手,用力抓住脖颈上的银链,冰凉的金属和翡翠硌着掌心。这一次,不是因为他的强迫,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游戏继续。
那就继续。
但规则,不会永远由你一个人来定,程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