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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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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碗冒着热气的滚烫汤药,全部泼洒在扶楹左手上,似无数根针刺进肉里,疼得她直咧嘴,脑袋嗡嗡作响。
“女郎!”
扶桑都有些吓傻了。扶楹一向沉着稳重,遇事冷静,为何会吓成这样。
扶楹咬着下唇,手背红肿疼痛,生出了几个微小的水泡。
“女郎,你还好吗……我们要怎么办?太子殿下的鹤辂已经到门口了。”
碧落缩在屏风后不敢贸然现身,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打转。
闻灼也顾不上许多,急忙抽出扶桑掖在臂钏下的帕子,托着扶楹被烫伤的手,用帕子将手背上滚烫的药汁吸收。
“姑娘,好些了吗?”
她的手被包裹在闻灼宽大的手掌中,手背红肿,渗出点点血印,仿佛是雪地里绽开的嫣粉梅花。
“不碍事。”
她强忍着疼痛,冲闻灼淡然一笑,缩回自己的手,“我去去便回,公子莫要现身。若有变数,我定会差人护送公子安全离开,公子且放心。”
闻灼不忍她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洪水猛兽,但此刻他精神不振,不给她添乱,已是莫大的帮助了。
太子这称谓过于如雷贯耳,他忍不住发问:“来者可是闻煌?”
“不是……”
扶楹不认识闻灼口中的人,摇了摇头,并给扶桑使了眼色,命她照顾好闻灼,便匆匆离开了。
闻煌乃大雍太子,闻灼一母同胞的兄长。
云州隶属北狄,大雍势力尚未蔓延至此。况且闻煌一向居于东宫,鲜少出动,更不可能跋涉千里前来此地。
若闻灼猜测得没错,那么他们口中的太子殿下,便是北狄可汗之子。
他不由得嗤笑一声,眉目间尽是轻蔑之意。
一个北方少数民族拥兵自重,首领之子也敢自称太子,真是胆大妄为。
刚刚,他与扶楹言辞恳切,互诉衷情,在得知这男子前来后,扶楹一反常态,举止变得极为慌乱。
想到此事,闻灼脸色瞬间暗下,眼中闪烁着怒光,如同冰冷犀利的闪电。
——
“太子殿下到——”
院门外,魏长喜高亢嘹亮的声音响起。
披着紫貂斗篷的男子从马车上挪步踏下,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身姿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
以陈湜为首的士兵单膝跪成一排,恭敬而肃穆地行礼。
“拜见殿下!”
商珏轻轻抬手,示意众人平身,大步踏进宅院内。
扶楹伫立在屋前,见到那比起记忆中更加意气风发的男子,深深吸一口气,垂眸向他俯身行礼,“兄长。”
“阿楹!”
商珏跨步上前,托住她的双臂,将她与自己拉近了些,眼中透出浓浓的怅然若失之感。
“孤个把月未能来看你,怎觉得……你与兄长变生分了?”
身后的碧落听闻此言,心中不由得捏起一把冷汗。
商珏父子在朝夕之间,接替扶楹父女原有的一切重权要务,难道还要扶楹笑脸相迎,恭喜他吗?
扶楹却不动声色,并未对上他的目光,话语平静:“兄长多虑了,阿楹岂敢。”
商珏自知对她不住,叹息一声解释道:“我知道你的不解与顾虑,只是父亲今日告诉我,就算已立我为太子,你仍旧是我北狄王位第一继承人。”
她蓦地抬头,原先如一潭死水的眸底夹杂了些狐疑。
“阿楹,我今日前来,便是要告知你此事,顺道来看看你。”
“真的吗……?”
扶楹瞳孔微微颤抖,语气中携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与迫切。
商珏沉痛关切道:“这是自然。义父故去,父亲暂代可汗,绝无他意,册封子女也是历代传统罢了。你丁忧在此,要好好照顾自己身子才是,知道吗?”
扶楹无从得知这是否只是商珏的一面之词,只是他一番话语总胜于无,让她痛苦而破碎的内心带来些许慰藉。
她眸中的警觉渐渐褪去,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冲商珏微微点头。
商珏轻抚着她的发顶,手都有些颤抖。
扶楹生得明艳端庄,雪肤花貌,平日略施脂粉,从不浓妆打扮,似是出水芙蓉,清隽如画,有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许久未见,他很是想念扶楹,满眼满心都是她的模样,脸上不禁洋溢着会心的笑意。
屋外天寒地冻,他牵起扶楹的手,“阿楹,我们回屋吧。”
扶楹却轻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商珏吃了一惊,低头瞧去,见扶楹手背红肿一片,还有着几颗圆滚的水泡。
他立即紧张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扶楹撇了撇嘴巴,面露愁容:“最近昼夜降温,我染了风寒,方才喝药时不小心打翻了碗,把手烫伤了。”
“你呀,看来孤的担心毫不多余。”
商珏叹了口气,在扶楹的手背上瞧了又瞧,眉间荡漾着淡淡的心疼。
她那委屈的模样我见犹怜,他不忍心再出言责怪,伸手虚虚揽住扶楹纤细的腰身,随她一同来到厅堂,“孤来为你上药。”
扶楹不动声色抬眼,给碧落使了个眼色。
碧落立刻明白,扶楹是要她将二楼正房内的药箱拿到厅堂来,于是先行告退。
闻灼尚在那里歇息,决不能让商珏进入,发现他的存在。
二人一同进入一层堂屋。
室内温暖如春,商珏解了斗篷,露出一袭暗紫色软缎圆领袍,系着赭红白玉腰带,衬得他更加英气逼人。
待他们暖了一阵,碧落将上好的两盏黄山云雾端于商珏和扶楹面前。
商珏并未喝茶,接过碧落手中的药箱,找出了药粉与纱布。
两人面对面坐于凳上,他牵起她烫伤的左手,用药酒沾湿棉球,细细为她消毒。
他的手略带凉意,指腹细腻,手指灵活精致,在指尖和第二个关节处,留有长期射箭形成的薄茧。
扶楹瞧着商珏修长的指节,思绪却飘回方才,闻灼握着她手的时候。
他由于风寒发热,手心滚烫,手背青筋交错,骨节细长,掌心宽大,且似乎常年征战,手上的茧厚实有力。
自己娇小柔软的手,和他的掌心有着绝妙的契合感。
扶楹膝盖不小心触到了商珏大腿,随即下意识瑟缩,连同双腿向里并拢着。
以往这些接触,她是从不会在意的,如今却……
商珏并未察觉,细细地为她的手背上药,口中念叨着:“这几天就不要练字作画了,沐浴与洗漱都由碧落服侍你……”
扶楹瞧着他低垂的睫毛,忍不住出言打断:“兄长,上药这种小事,让碧落来就好了。”
商珏自小便对她疼爱有加,他的心思,扶楹也略微知道一些。只是如今,她才深刻清晰地辨明自己的内心,不愿再由着他为自己付出。
“好久不见你,就让我为你做些事吧。”
消毒上药之后,他拿起纱布,将她细嫩如柳枝的手一圈圈包裹。
“纱布快要用完了,我命人再去采买些。”
"好。"
扶楹心中瞬间忐忑不安,连忙点点头。
闻灼创口面积大,且伤在肩上,用掉了不少纱布,但愿商珏不要深究这异样。
“我问了厨子,听说最几日你食欲很好。”
商珏提起扶楹日常,语气亲近随和,像亲人间不经意的寒暄。
“是啊,”扶楹即刻承认,解释说:“冬天很冷,虽然我食量一般,但不多吃一些,怎能抵御这严寒呢?”
“可是——你看着还是有些瘦了。”
商珏桃花般的双眸染上了几分担忧。
他深知扶楹心底那难捱的深切苦痛,安慰她道:“阿楹,活着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若能早日走出阴影,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扶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现在心里一团乱麻。
这座宅邸的吃穿用度供应都由行宫的官吏完成,如今,商珏应是知晓着这一屋的饮食日用。
这几日里,闻灼在此养伤,她们的饮食不得不多出一成年男子的口粮,这是扶楹最担忧之处。
只有表现地足够从容镇静,诉说理由逻辑清晰,才不至于令人起疑。
商珏并未在这令人伤感的话题停留太久,“快到正午了,我且陪你用完午饭再走吧。”
“好,”扶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看似会心的微笑,“能和兄长一起吃饭,我很开心。”
——
二楼正屋内,闻灼在扶桑的侍奉下穿戴完毕。
他浑身发着热,头也有些眩晕,但不想赖在床上,故坐在案前,细阅着一卷扶楹之前摊开在案面上的《春秋》。
扶桑则陪在他一旁,目不转睛瞧着他的侧颜。
闻灼早在幼时便将此书翻阅过百遍,知悉每一字。看完那一页后,他未抬手翻动,而是转头看向扶桑。
二人眼神蓦地对上。
扶桑心中一怔,此刻的闻灼瞧上去仿佛变了一人。
她对那犀利深邃的目光感到有些害怕,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天然对掠食者的恐惧。
闻灼直勾勾地盯着扶桑,问:“来人可是北狄可汗之子?”
“啊?”
扶桑骇了一跳,满脸不可思议。
方才她们三人交谈只提到太子,并未提到商珏的真实身份,闻灼如何猜测得这般准确?
闻灼也不等她回答,心中便有了肯定的答案。
“他与姑娘是何关系?”
这座宅院距离云州城百里,驾车前来需要一两个时辰,如遇近日大雪天,时间只会更长。
若二人只是泛泛之交,闻灼想不出堂堂可汗之子会如此大费周章赶来的原因。
“他们是……”
扶桑差点脱口而出“兄妹”四字,但还是多思考了一下,才险险将话头收了回去。
女郎的身份不能暴露,她不能如实回答,便换了种说法怯生生答道:“他们……很亲近。”
“亲近?”
闻灼脸色阴沉下来,仿佛一层浓重雾霭笼罩,眉间沟壑深沉,令人不寒而栗。
“莫非姑娘是他养在这荒郊野岭的外室?”
话一脱口,闻灼便心底一阵后悔。
现在的他很是冲动,险些失了理智,还真应了扶楹那句“芥蒂此事,关心则乱”。
扶桑小脸涨得通红,提高声音连连否认:“公子别胡说!女郎怎么可能会是外妾?”
闻灼并未因扶桑的言语冒犯而发怒,只是轻叹一声,心中反而明朗起来。
是啊,若扶楹是别人的外室,那他又是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方才质疑扶楹的歉意,欲再说些什么。
“叩叩——”
正屋大门响了起来。
“是谁敲门?”
扶桑警觉起来,下意识抬臂将闻灼护在身后。
门外传来一低沉的男子声音:“是扶桑姑娘吧?女郎喊你去厅堂。”
一听扶楹有事找她,扶桑连忙拉着闻灼退到屏风后,“公子,女郎找我,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闻灼点头,目送扶桑匆匆离去的身影。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悄无声息,似乎只能听到窗外略过的风声。
不想,扶桑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
已至午时,闻灼感觉很是饥饿,况且因病体力下降,头脑晕晕的直发胀。
门外守卫森严,他又不能擅自行动,可真是叫人捉急。
“嘎吱——”
蓦地,屋门被打开,有人迈步踏了进来。
闻灼以为是扶桑回来了,但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
扶桑那活泼爽朗的性格,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绝不会这般长久沉默着。
闻灼眸光沉了下去,左手缓缓下移,抚上佩在腰间的鋄金花纹刀鞘,右手紧握住刀柄,不着痕迹地将刀轻轻拔出一截,尽量不发出响动。
他轻踮着脚行至屏风后,垂目看下地面,利用地上的光影判断着那人的位置。
他的龙牙,已经好几天没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