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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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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一刻不停地流逝着。
屋内被浓烈的黑暗与静谧吞噬,唯有魑魅般的北风呼啸。
闻灼心中一横,解开中衣侧边的系带,拉开衣襟,将上身的衣服悉数剥去。
“为不让你体温降太低,我恐有冒犯,但已顾不得许多。”
他掀开棉被,躺到扶楹身旁,抱住她冰冷娇弱的身躯。
隔着一层衣服效果不会好,只有用皮肤直接接触,传递温度,她还有生还可能。
扶楹虽感觉到一阵温暖袭来,但理智尚存,翕动双唇拒绝道:“不……寒气会伤到你的……”
“无妨,我身强体健,不会有事。”
闻灼有力的双臂箍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将她融于自己的骨血,替她分担一半的寒气。
扶楹似乎还想说什么,“公子……”
体内寒气仿佛从骨髓渗出,令她呼吸有些困难,鼻腔呼出的气息,似乎都带着冰冷的凝雾。
她呆滞地看着前方一片昏暗,意识变得浑浊,在闻灼的怀中微微挣扎。
闻灼误以为弄痛了她,胳膊的力道松开一点。
扶楹却扯住自己的衣襟,向两边扒去,似乎要将身上这不多的衣物退下。
察觉出她反常的行为,闻灼连忙制止住她扑腾的双手,再度拥紧她,一阵强烈的不安,令他心脏飞速撞击着胸腔。
几年前,他曾带领大雍军出征粟末靺鞨。
恰逢寒冬腊月,北方气温骤降,荒郊野岭不乏冻死的军士与敌人。他亲眼见到有人在临死前诡异脱去浑身衣物,如鬼怪泥俑一般青紫僵硬,赤躺在这冰雪之中。
“唔——”
闻灼力气极大,一只手便能让扶楹动弹不得。
她脑子混沌,拼命抓握,指甲不小心抓破了他的胸口。
“我是不是……要死了?”
五脏六腑寒气回荡,绝望感弥漫在整个心底,两行清泪从扶楹溃散的眼中滑落,滴在闻灼手上。
“不会的。”
闻灼不再犹豫,宽大的手掌扣紧扶楹的后脑,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怀中,毅然命令道:“听着!”
“你会活下去,连带着父亲的那一份。”
“你会医好面疾,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享受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
“你会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绝不会是今日下场。”
闻灼的声音沙哑,却如坚石坠地。一字一句,敲击在着她残存的意识,心中熄灭的灯盏,再度被希望之火燃起。
是啊,她不能死,父母故去,她家里已再无他人了。
杀死父亲的幕后黑手尚且不明,祖辈基业尚在他人之手,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见怀中的人没有动弹,闻灼以为她昏迷过去,连忙咬牙呵斥道:“姑娘,你不会死的,听到没有?”
她轻点了一下头,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扶楹身上的寒气,穿透闻灼的皮肤,直刺肌体,激得他蹙起眉头,身上肌肉紧绷,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没想到,她的身体已经冷到这般地步。
他紧闭双眼,用浑身定力忍耐着四肢百骸刀割般的剧痛。
昨夜,他已欠她一条命,由于在此养伤,导致再度引来刺客,让扶楹经受这般性命威胁。
若是她死了,这命比天高的人情,让他如何去还?
“我想与你在明日一同醒来……”
闻灼抱紧怀中纤瘦的身躯,在她耳边痛苦地呢喃:“若天命不许……那今夜,那便让你我在此长眠不醒。”
随后,他重重地阖上双眼,不再抵抗那无孔不入的寒气,身心皆放松下来,毫无保留接纳着失温的她。
——
清晨,雪停了,暖阳驱散了昨夜残留的些许寒冷。
几缕熹微的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床榻拱起的厚实棉被上。
扶楹感觉脸上痒痒的,仿佛置身于暖炉旁,火焰扑腾跳跃,周身被一阵暖意包裹。
脸颊贴着的地方,传来一阵平缓有力的心跳,带来令人舒心的安全感。
明明昨夜她身子那么难受,如今却变得好舒服,这里是……梦境吗?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一具肌肉线条优美的胸膛映入眼帘,清晰可见的腹肌随呼吸微微起伏,线条延伸向下,没入略微松散的黑色裤腰。
她整个人被闻灼修长的手臂揽在怀里,二人近在咫尺,几乎只剩呼吸的距离。
闻灼睡得比扶楹晚,现在还未醒来。
他沉睡的容颜褪去了所有锋芒,双目轻闭,眉宇舒展,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是忘却所有烦忧困扰。
扶楹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蓦地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梦。
闻灼整晚紧抱着她,与她相拥而眠,用血肉之躯将她从鬼门关硬生生拽了回来。
二人那一番发自肺腑的对话回荡在她的脑海。
如闻灼所言,她并未死去,安然在这美好的清晨醒来。
扶楹凝视着身旁依旧睡着的男子,此刻的他,比任何清醒的时刻更加英俊,直击人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令她眼眶不禁湿润,琥珀色的眸子染上星星点点的炽烈光芒。
他的出现,恍若绽开的烟花,瞬间点亮她暗无天日的世界。
她的脸颊染上一抹潮红,肆无忌惮地凝视着他的面庞,甚至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唇角在缓缓勾起……
“!”
扶楹急促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此刻未曾遮面,若他睁眼瞧见了自己长相,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巨大的恐慌打消方才的旖旎心思,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小幅挪动着从他的臂弯里抽出身来,感觉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酸痛来。
“唔——”
她轻呼出声,整张面庞皱起,爬一阵歇一阵,小心翼翼地从床尾下地。
离开之前,她还不忘给闻灼掖好被子,免得他赤着上半身受了凉。
侧屋内。
扶楹用温水洗罢脸后,由碧落服侍着梳妆。
碧落注视着铜镜中那张惊为天人的昳丽容颜,手执檀木篦子划过她浓密乌黑的青丝,忧心问道:“今日女郎气色稍有不佳,可是未休息好?”
“昨夜受了冻,稍暖暖便好了。”
半夜中了阴毒,早上醒后,扶楹仍旧惊魂未定。
好在她医术高明,为自己细细诊了脉。
万幸没吸入多少粉末,寒毒发作时间不长,在闻灼的帮助下,几乎被身体消耗干净,只是有些酸痛的症状,服一剂汤药便可。
碧落叹了口气:“女郎留那公子在屋内,自己也要注意安危。昨夜出现刺客,陈湜已差人连夜前往行宫报信,宅门口也布下了更为森严的守卫。”
“随他们去。”
扶楹淡淡地说,她若前去提出异议,意图太过明显,还不如应着陈湜顺水推舟,到时再悄悄将闻灼转移出去。
“今日为我簪一只步摇吧。”
扶楹在扶昭行去世后,从未戴过任何首饰。她刚渡过性命攸关的夜晚,心中不胜欣喜,父亲在天上也会为她感到高兴吧。
另外,她也暗藏了些许小心思。
闻灼不惜性命,愿与她同生共死,她想用更加美好的姿态,去面对他。
碧落将扶楹的长发盘至后脑,用一支珠翠步摇固定好。
梳妆完毕后,扶楹让碧落喊来江越。昨晚的事情,她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想要询问究竟。
片刻,江越行至屋内,单膝跪地,一手置于胸前,俯首行礼道:“女郎。”
“起来吧。”
扶楹抬手,示意他上前来,“我想问问你,昨夜那刺客奔走出逃被你制服,你和陈湜剑拔弩张,是否产生了什么龃龉?”
陈湜当时目露凶光,亮出刀锋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江越目光一滞,迈步上前,见扶楹正坐在木凳上,低他一截,遂再度单膝跪在她身前,略微抬头仰视着她。
“女郎,那刺客曾在死前吐露——说我们与大雍有所勾结。”
江越将刺客生前的话完整说与扶楹。
扶楹细细思索着昨日刺客来犯的场景,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串联起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想必,那刺客的目标是闻灼,而不是她。刺客之所以那样讲,大概误以为她是他的同党。
他未曾提及自己的身世,她起初救他,也只是出于对濒死之人的怜惜,施以援手罢了。
漫长的一生中,她与他短暂萍水相逢,只将心底产生的情愫深深掩埋,这便足够。
“那人是否还说了别的话?”
“没有,即刻毒发身亡了。陈卫率还以为属下出手太重,出言责怪。”
扶楹顿时放下心来,诚然嘱咐江越道:“陈湜是兄长亲信,作为武将难免性情急躁,你且委屈一时,稍稍忍让着些。”
“属下不委屈,”江越释然,“只是——太子殿下派陈卫率前来,虽以护卫之名,但我猜他们也在时刻监视女郎行动……”
扶楹伸出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那洞若观火的眼神,早已透露她的心知肚明。
“阿越,你和我是一条心的吧?”
“是,江越誓死追随女郎,绝不辜负。”
江越目光坚定,直视着扶楹,言语铿锵有力。
扶楹放心点了点头,唇边荡漾起一抹舒心的笑意。
——
辰时,闻灼被一阵急剧的寒冷冻醒。
“公子?”
他浑身瑟缩着睁开双眼,一切渐渐清晰起来,扶桑那张粉嫩的小脸映入视线。
闻灼有些失望,抬起的眼睫也低垂了下去。他醒来后,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她。
他忽而感觉身上很冷,但体温却异常滚烫,根本不是往日晨起那般烈欲焚身,更像是一种病态的发热。
见闻灼面色有些惨白,扶桑鼓起勇气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起身跑了出去:“女郎,公子发烧了。”
片刻后,戴着傩面的扶楹出现在他眼前。
今日,她罕见地戴了支步摇,金丝玉坠随着盈盈步伐前后摇动,身着件杏色衣裙,装扮清雅,似北地中盛开的雪莲。
闻灼顿时感到一片舒适坦然,呆滞的眼眸染上了光,开口关切道:“姑娘,你现在……有无不适?”
他度过这生死难料的一夜,一醒来没有顾及自己,却是在关心着她的安危。
扶楹的心脏在胸腔中失去控制般地跳跃了一下,一阵奇妙的怦然之感,如朝雾般在心底弥漫。
“托公子的福,我一切安好。只是公子脸色欠佳,先让我查看下。”
扶楹来到床前坐下,伸手抚摸他的额头,感受到他的体温后,又从被子下面拉出他的手,将掌心翻上来,去号他的脉搏。
闻灼任由她与自己肌肤相触,浓眉舒展,静静瞧着她。
他们昨日一同度过命悬一线的时刻,这些略显亲密的触碰,心照不宣变得自然起来。
扶楹对床上半睡半醒的闻灼说:“公子中了风寒,我差人为你煎药。”
“好。”
她对一旁的扶桑说了些什么,扶桑俯身答应之后便离开了。
“两日了,我来扶公子起身换药吧。”
闻灼肩上的纱布渗出了点点血迹,便欣然点点头。
她掀起被子,一手穿过他壮硕而滚烫的臂膀,皮肤相贴的瞬间,两人似乎都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扶楹另一手臂环在他腰侧,手掌托在他紧实的后腰上,将他半抱着扶起上身。
二人距离如此之近,闻灼的鼻腔内,皆是扶楹身上清冽的苍兰与雪梨的清香。
扶楹扶起他后,便去取搁置于床边的药箱,带走了那一阵属于她的香气。
“可能会有些疼,忍一下。”
她拿出药粉和纱布拆掉旧纱布之前,柔声提醒道。
纱布和血痂有些黏连的地方,她已经尽力动作小心,不弄痛他,却还是由于拉扯,不可避免地有血珠渗出。
扶楹用蘸有药酒的棉球拭去血迹,将生肌散均匀洒在伤口处,并将干净的纱布为他一圈圈缠绕,包裹地服帖平整。
她的指尖略带冰冷,轻轻擦过闻灼略有滚烫的皮肤。
似是蜻蜓点水,只是一瞬间,那细微的凉意便倏然不见。
他心底的深潭仿佛丢进了一块石子,漾起阵阵涟漪。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弦被拨动的感觉。
“姑娘精通医术,手法娴熟且动作轻柔,我不疼。”
听闻灼突如其来的一句夸赞,扶楹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他柔和似水的目光。
她似是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却无意瞧见他胸口处,赫然有着昨夜自己意识错乱时留下的几道抓痕。
扶楹感到一阵歉意,连忙取了一枚棉球,在他被抓伤的地方轻轻擦拭着。
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略带迟疑地覆上她的手背。
闻灼阻止了她的动作,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笑意,“这伤口已经要愈合了。”
“呃……好……”
扶楹瞬间无地自容,慌乱点了点头,将手小心缩了回去。
不知怎的,刚才还没有感觉,现在闻灼这么一提醒,扶楹感觉脸颊越来越滚烫,红晕甚至蔓延至耳根。
“昨夜,多谢公子舍命相救,害公子染了风寒,实在抱歉。”
女子怯生生的声音如同待放的花苞,让人听了便想揉碎在心间。
闻灼不经意间一瞧,发现她圆润的右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痣。由于羞涩,耳垂红润,映衬得那颗朱砂痣仿佛是滴在桃花玉上的血。
他喊她道:“姑娘。”
扶楹抬起头来,对上他深不可测的墨色眼瞳。认真与试探交织翻涌,一齐杂糅成了她看不透的情绪。
“在我家乡,若男子与女子同榻而眠,按风俗礼教,那她……便是那男子的人了。”
他字句清晰有力,眼底的认真,紧张,试探,如烟波般交织翻涌,杂糅成了她看不透的情绪。
扶楹一时怔然,蓦地垂下眼睫,心却在胸中失控地砰砰直跳。
怎么会有人顶着那样俊朗的脸,说出赤诚到令人难为情的话。
在性命攸关之时,二人并没有做任何出格举动。昨夜情形,看作闻灼抱着一冰冷人俑入睡也无妨。
她抬眼打量着闻灼。他脸庞有些憔悴,有几分破碎之感,莫非是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
“公子没有义务做这些,我深知此举也是情非得已,公子良善,是不想让我死去。”
扶楹当他这一句是揶揄,遂按捺下心中波澜,佯装平静转移话头。
闻灼听了,轻轻摇头,低沉的嗓音似是宣誓一般:“我并非同你玩笑,我没有义务,但是——我愿意。”
得知他是真心之后,扶楹低下头来,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百感交集。
他是大雍王侯将相,她是北狄前任可汗遗孤,身份在政治面上天然对立,恍若两条平行的线,注定没有交叉的时候。
扶楹抬起头,声音不禁夹杂了些许颤抖:“公子,我是北狄人,患有面疾,且在丁忧中,公子若见到我真容……”
“我从未在乎过你的身世与样貌。”
闻灼连忙打断她,语气带了几分往日不曾有过的急切,“虽然我要暂时离开,但待到你守满孝期,我会再来此处寻你。”
扶楹轻轻摇头,坚定说道:“能得公子厚爱,民女惭愧。只是——民女只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愿与夫君彼此互为连理,白首到老。”
听到扶楹甚至使用谦称,委婉地拒绝自己,闻灼面色不禁阴沉下来,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
他从外表看去,很像那种寻花问柳、妻妾成群的人吗?
闻灼乃贞懿皇后所出次子,大雍卫王,自十二岁便随大将陆钦出征,执鞭坠蹬,十年来为大雍打下近半壁江山,战功赫赫。
诸皇子中,闻灼在朝中势力仅次于太子闻煌,处尊居显,位高权重。
他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数不尽有多少朝臣元老欲要攀龙附凤,将爱女许配与他,可他却无一例外,全部拒之门外。
扶楹对他误解实在不浅……
屋门开了,扶桑端了碗滚烫的汤药进来。
二人之间气氛似乎有些不大对劲,扶楹耳畔通红,垂头不语,闻灼面色不悦,稍显怅然。
她忍不住问道:“药煎好了,女郎与公子这是……?”
“我来吧。”
扶楹转身端过托盘上盛放的中药,拿起一旁的勺子,转向闻灼。
“我也属意公子,这才如此芥蒂此事,关心则乱……”
意识到自己方才言重伤了他心,她言语充满歉意,还多了些哽咽。
听扶楹这么一说,闻灼心头堵塞的沉重感才消减几分。
他面色稍稍缓和,并未回应,让情绪上头的两人稍作冷静。
“说起来,我还不知公子姓名。”
扶楹用勺子拌匀汤药,舀了一勺后,轻轻吹气驱散着烫意,“能否知晓公子名讳?”
这是她第一次过问他的事情。
扶楹生长至今,还是初次对男子动了心思。既然无法和他结成连理,知晓名字,也不枉二人相识之缘。
“雪熄,”闻灼凝视着她的双眼,将复杂而强烈的感情全部蕴藏在了眼波之下,“遇雪燃灯,长明不熄。”
雪熄,是他的表字,贞懿皇后在世时,总是这么唤他。
扶楹轻轻一笑,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这简单的二字仿佛带有灼热的温度,深深镌刻在她心底。
她舀起一勺褐色的汤药,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递到闻灼唇边,欲喂他服下。
大门瞬间被猛地推开,灌入一阵张狂呼啸的大风。
动静异常之大,扶楹不由得停止了动作,疑惑转身。
只见碧落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女郎,太子殿下来了!”
“啪嗒——”
扶楹猛地站起,惊得魂飞魄散,如同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
她手中卸了力气,瓷碗摔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