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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秋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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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既安,成功与否全看今夜了。沈玉饶又将记忆默默捋顺一遍,眼神平静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头簪花钗,身着礼衣,与从前别无二致。
“好啦。”夏悠然直起腰立于旁侧,“王妃您瞧,有无不妥?”
“不错,就这样吧,莫让殿下久等。”沈玉饶探进宽袖转了转腕上的金镯。
“是!”
月色正浓,宸熙殿的《霓裳》曲刚落半阙,周识弋执杯向御座方向欠身,沈玉饶端坐一旁专心剥着鲜莲子,指尖沾着清甜的莲汁投入手边的碗中,手背附着一串桂花闪出金光。
余光瞥过从侧后身侍女侍立的矮屏风隐约透出的人形光影,抿下一口冷酒。
羯鼓声正烈,长风破空而来,“小心!”沈玉饶扯下解开的披风,从身侧横向挥出。
几乎同一瞬间,周识弋已扣住她的腰往怀中带,掌心覆在她捏紧披风的手背上,两道力相叠。
宽大的布料带起风凝成无形的屏障,直指周识弋的箭矢偏开轨迹,擦着他的衣袍掠过,“哐啷”一声钉进青砖地缝。
“玉饶!”周识弋丢开披风,指腹抚过她翻红的掌心,“疼吗?”
尾羽震颤的余响里,她才觉掌心发麻,强按下“怦怦”乱跳的心脏,喃喃开口“无碍……”涣散的眼神慢慢收拢立刻噤了声。
众人惊呼四散,金吾卫正与几名刺客缠斗。
“过来。”
沈玉饶任由他拉着自己带到矮屏风后,留下一句“躲好”匆匆离去。
她伸出两只手抓紧围在身前的夏悠然和方言欢的衣袖。
夏悠然握住那只布满细汗的手,警视着周遭一切。
高位之上皇帝周泽誉厉声下令:“围而不杀!留活口!”
沈玉饶眼睛穿过屏风拼接的缝隙追出去。
周识弋夺了刺客的刀将人劈晕,飞扑格挡下直冲陇右经略使的黑影。
沈玉饶紧绷呼吸,骇人的一幕在她心里反复冲撞。
前世不曾在意,方才险些被杀的贺大人刚制定加固陇右防线计划,周识弋也参与其中,这些刺客目标明确,八成是西疆指使,不知阿兄在前线如何。
她咬着下唇直到尝到咸涩味儿,敛目定了定神,目光落回殿前——周识弋同那名刺客厮打得正紧。
沈玉饶环顾殿外,檐角斗拱的阴影里一抹极细的寒光闪过,瞳孔骤然一震,心跳错漏一拍。
手中布衣猛然抽离,她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追了出去,“周识弋!”
她撞开奔至周识弋身后的方言欢,两人衣衫缠作一团扑倒在地。
周识弋同时旋身借力,将刺客往身前一推,冷箭精准射中刺客心口,刺客闷哼一声瘫软下去。
他丢开没了生息的人,看向不远处,“玉饶?”未来得及动作又被同样身着黑衣的人缠住脚。
“没事!”沈玉饶瞧见其分身乏术,高声回道。
她观望周遭的混乱,没有人注意这边,她拽起身旁的方言欢,“快走。”
后者低头往回跑,沈玉饶却被她离开前的一眼钉在原地,那眼神裹着霜刀、淬着火星,直教人惊心。
沈玉饶眯起眼,沉如渊的眸子盯着那人跑走的背影,左手拨动镯上锁扣,露出隐藏的飞针,缓缓抬起右手。
若她命丧于此,是否恩怨尽消……
心脏不断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沈玉饶眼前炸出重重影子,一道银光划过眼底,本能抢先替她作出决定。
她回神时,自己整个人横在周识弋和方言欢之间,伸直的手臂将闷头只顾跑的后者推得踉跄至好远,反冲力让她不受控地拧身转了半圈,咬牙闭眼迎上利刃。
沈玉饶顿觉胸口一凉,匕首没入血肉,意识彻底坠入黑暗前她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抬腕握拳,桂花之下连接蝴蝶翅的丝线蓦然拉紧,浸满毒的钢针飞入刺客心脉,顷刻殒命,短刃未能再进一毫。
“玉饶!”周识弋从苦战中脱身疾冲而来,只来得及接住人儿一寸寸塌陷的身体,“玉饶——别睡。太医……太医!”
嘈杂声杳杳冥冥,一滴热泪落于沈玉饶冰凉的脸颊,压抑的哭喊忽远忽近,她想睁眼,却感觉眼皮好似千斤重。
周识弋在哭?为什么?这一剑不正是你刺的吗?哭什么?无力运转的脑子里千丝万缕的不解理不开剪不断。
沈玉饶梦到自己飘在云雾中,不知过去多久,父母不成曲调的悲鸣远远传来。
“玉儿——”“玉儿,别吓阿娘,玉儿……”
阿耶,阿娘?
云层退散,灯火昏暗的祠堂内,沈玉饶窥见母亲鬓间几绺白发,目睹印象里不曾哭过的父亲环抱着泣不成声的母亲静静落下泪来。
“晏儿!我的儿啊——”
母亲撕心裂肺地恸哭砸在她心田,叫她痛不欲生,好像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她顺着父亲哀戚眸光望过去,刻有“先维扬上州刺史沈氏世子讳晏之位”的灵牌毫无预兆到闯入视线,心脏像被人狠狠掐住,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疼。
“大哥哥。”沈玉饶对着虚空轻唤一声,“对不起。”
我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她凝望着,伸手虚虚描摹着,一个“晏”字卡在喉咙里哽咽难言。
烛火逐渐飘远,转眼维扬长街小巷盏盏花灯次第铺展。
“小妹!大哥!你们慢点!”
年尚五岁的沈玉饶拉着一位看上去已及弱冠的公子在人流里穿梭,把落在后面的二哥哥沈淼和一众侍卫家仆抛之脑后。
“哇!大哥哥快看,那盏兔子灯会动!”
沈玉饶仰着小脸,鼻尖冻得微红,肉嘟嘟的小手从厚厚的裘衣中探出。
沈晏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青朗,只是眼神澄澈得像个稚童。他被小人儿拽得脚步踉跄,乖乖跟着,手指一直轻攥住一只小手。
“兔兔!嘿嘿……”他朝蹦跶的兔子灯看去,眼眸弯起笑意。
沈晏俯身揉了揉妹妹的发髻,“可是喜欢这盏?”
沈玉饶眼睛亮晶晶望向他,用力点头。
沈晏取出碎银递给摊主。
“小姑娘好眼光。来,拿稳了。”
沈玉饶双手捧过,髻间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谢谢老丈!谢谢大哥哥!”
两人重新汇入人潮,锣鼓声裹着元宵的香甜扑面而来。沈玉饶紧紧扯住兄长的手,小身子在来往的人群中东倒西歪,小脸皱皱巴巴,“大哥哥,好多人……”
沈晏将妹妹护在身前,青衫被挤得有些凌乱,耸起肩膀,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人多,小心。”
话音刚落,窜出一群跑闹的孩童狠狠撞在沈玉饶身上。
“啊——”
手中的琉璃灯“哐当”一声脱手,直直滚向脱离热闹之外的幽暗小巷。
“我的灯!”沈玉饶拽着沈晏往小巷里冲。
沈晏措不及防被带得颠踬,跟着一步步远离巷外喧嚣。
青石板上琉璃灯滚动的“咕噜”声格外清晰,沈玉饶踮着小短腿,拉着沈晏快步追赶。
琉璃灯斜斜倚在墙角,灯火微弱地跳动在巷壁上晃初斑驳的影。
沈玉饶眼睛一亮,挣脱兄长的手就要跑过去,黑暗里跌撞跑出一墨绿衣衫的男子被追出的刀刺穿胸膛,温热的血珠溅到她脸上,浑身一麻,屁股贴着石板,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暗红滴滴答答将青石板上的残雪融成蜿蜒的血痕。
“谁!”冰冷的喝问陡然传出,两个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渐渐清晰,其中一人手中寒光一闪。
“且慢!”
沾满血红的刀堪堪止在沈晏脖颈处,深巷里一位衣着华贵的男人走出,锐利的目光对着他们上下打量一番。
“带走。”
后颈劈下钝痛,眼前炸开一片黑花逐渐吞没意识,一大一小双双倒地。
迷迷蒙蒙中不知谁人争执不断,沈玉饶扶着沉重的头爬起,一道尖锐的女声刺穿木门。
“你休想!方适存,那是女儿!你还是人吗?”
“既是我方家的女儿,方家养她到大,当为家族做出牺牲!”
“畜生!”
门外响起清脆的一巴掌,高大的影子头部歪向一边,抬脚踹开女人的影子。
“来人!把夫人带下去!”
“方适存!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夫人吵嚷声渐弱,门被从外推开。
沈玉饶吓得一缩,倒回床上装作没醒过的样子。
闭合的眼皮上映出不断放大的黑,她感觉身旁一空,不敢睁开眼只得在被子下紧紧揪住衣角。
“你们,把这位沈公子送去大小姐屋内,记得落锁。”
“是。”
他们要把哥哥送去哪?沈玉饶听着脚步离去,不安地钻进被褥蒙住皱成一团的脸,颤颤的睫毛沁出水珠,呼吸从急促变得绵长,眉头紧锁着仍未松开。
她又昏昏沉沉在睡梦里度过不知多少个时辰。
“嘭!”
一溜人闯入,沈玉饶被惊醒,坐起看到大哥哥摔到床边——意识不清,额角渗出血流,“大哥哥!”她掀开被子抱住兄长的头,看着骇人的伤口不敢动作。
“没用的东西。”方适存狠狠啐了一口,眼目猩红的盯着二人,广袖一挥,“把那个小的拉开。”单指着沈晏,“打,给我打!我要他为我女儿陪葬。”
沈玉饶被拎起扔开,整个人扑在方才随着坏叔叔动作飘落的一张写满血字的纸前,她年级尚小不识其面上如泣如诉的自白——父母育我恩深,然身可杀不可辱,宁赴黄泉以全志,不做他人笼中雀。今生未能尽孝,来世再报春晖。此女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