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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元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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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适存,你害了自己女儿不够,还要造多少杀孽?你还我清清!”
沈玉饶无力地伏在地上听得妇人的嘶吼叫骂,一阵风从头顶掠过,她恍惚地抬头。
被叫做方适存的男人单手制住胸前乱捶乱打的两只手,冷脸不管女人的控诉,手上用劲儿把她拽至眼下。
“我造孽?金义兰,我的好夫人,你又逃得过吗?拿钱的时候不见你哭,现在倒装起活菩萨了?啊!”
他的脸上堆出癫狂的笑,沈玉饶瞄去一眼,浑身抖如糖筛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贴在墙角动弹不得。
“老爷,人要断气了……还打吗?”
“打!打到他没气为止,再丢到离城十里的乱葬岗埋了。”
沈玉饶突然被一棒惊醒,眼睛找到奄奄一息的沈晏,不知哪儿迸出的力气手脚并用的跑到粗棍底下抱住兄长。
“啊!”后背生生挨下这一棍。
武仆被突然冒出的小儿人吓得一愣,手上卸了力,沈玉饶耳边轰鸣一片,眼前炸开白光明明灭灭。
沈晏刹那清醒,长臂一揽转身将小妹护在身下,“唔嗯!”痛到无力再喊,十指死死扣住地磨出血沫。
身上突然压下重量,头上不再有断断续续的热息呼过,独她一个人的心脏在胸腔里乱撞出回声。
沈玉饶控制失去知觉的嘴嗫喏半天找回声音,“大……大哥哥……”
再无一声心安的“小妹”唤来。
……
“老爷,人没了。”
“拖走。”
“老爷!刺史大人带人把院子围住了。”……“义兰,带欢儿走密道。”……“刺史奉旨勘案,开门!”
“晏儿,玉儿——”
阿耶?混沌中粗粝的急呼换来沈玉饶一瞬的清明,但也仅是一瞬间灵魂彻底溺于泪水,坠入暗无声息的世界。
十六岁的沈玉饶自齐王府睁开双眼,迷茫地绕了几圈,掌下借力尝试起身便是一阵剧痛重新跌回床榻,“呃。”忍不住发出痛呼。
“玉饶!”趴在床边的周识弋顷刻弹起,举手想碰不敢碰,“你怎么样?太医——太医!”
沈玉饶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眼睫——周识弋眼下青黑、束冠松垮、碎发乱飞,难见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掩情绪,她抚上医女检查过的心口,里面规律的跳动停了一拍,随后似疯了般擂动。
“王妃吉人天相,刀尖虽及心口,幸未伤及心脉。然是创口颇深,失血不少,需静卧静养,切不可动气劳神,下官即刻配药止血生肌。”
“嗯,下去吧。”周识弋眸中带涩,喉结艰难滚动。
徐佑年躬身行礼,“喏。”整理好药箱轻步退离。
“殿下。”
“莫动。”周识弋看得一惊,双膝抵在地与踏之间,手上收着劲儿忙摁在未受伤的肩头安抚没有伤患自觉的人,“这儿没旁人,什么规矩礼节都不要管了。”
“是。”沈玉饶无力地眨下眼。
室内生起地龙,周识弋包住沈玉饶冷如冰河的双手低头吻上,不过俄顷便松开,塞进被褥,又掖了掖被角,指尖带着依依眷恋。
“玉饶,你又救我一命。陛下言你此番有功当赏,我知你素来不慕俗物,替你向陛下求了特许,所求赏赐尽可直言。”
“藏书阁。”沙哑的气音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
“什么?”
“我、想进……皇宫的藏书阁。”
“啊?”周识弋绷紧的那根神经松了弦儿,哭与笑在脸上交替,“小书虫,怎么什么时候都不忘你的书啊,啊?”
“不行吗?”眼尾微垂,平添几分可怜。
“行。”周识弋勾起一缕散在枕边的头发,“陛下金口玉言,不行也来不及了。”
四目相对,嘴角同时泄出轻笑。
笑容淡下,沈玉饶蹙起眉头,垂眸瞥见玄色间醒目的金符,眼中流转过挣扎末了凝成决绝,稳稳锁住眼前温煦的凝望,“识弋哥哥,玉饶有一事相求。”
“嗯?”周识弋眉毛跳起,放大的瞳孔里明晃晃写上惊诧,装模作样地抱拳拱手,失笑道:“玉饶妹妹请说。”
什么啊。沈玉饶腮帮轻轻鼓动两下,无声嘟囔一句,表情端着严肃。
“正经点。”
“遵命,你说。”
“殿下先答应我,接下来你要冷静听我说完。”
周识弋褪去嬉笑,望见沈玉饶眼底,瞳眸凝定,“好,我答应你。”
“识弋哥哥……对不起,我骗了你。栖灵寺后山救你出废井的不是我,人我已经找到了,方言欢——我身边的侍女。”
她吞咽下哽住的口水,周识弋眼皮抖了一下,仍旧眼波温润地对着她。
“我在坡下……找到你时,你遍体鳞伤的靠在井旁……并不知你坠井之事。我当时为你止血束创,所以、所以他们问我,我顺着应下,后面因为爱慕殿下……私心隐瞒。”
她探出手小心牵上周识弋膝头发白的指尖。
“前些日子……遇见方娘子便知是她。玉饶、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踌躇良久今日……自行请罪。玉饶……不求殿下原谅,愿承担一切责罚,惟望殿下……不要迁怒旁人,莫气坏了身子。”
不甚清晰的回忆涌上头——
“喂,醒醒啊。”
周识弋躺在井底一动不动,胸口微不可查的起伏昭示着他尚在人间。
“真是麻烦。”
骨头被拉扯的巨痛让他睁开眼,却只能看到白蒙蒙一片。
浓烈的香料味抽离不见,扑面而来缕缕药香。
好香啊。周识弋陷在这阵安心的香味里,迷迷糊糊间听到熟悉的呼喊。
“识弋哥哥别睡,玉儿可以救你。”
“阿耶!我们在这儿!”
周识弋回神,在茫然中下意识站起身,不成想带起始终拉着他的一只手。
“呃——”沈玉饶被拽得半边身子猛得一起,胸前的白衣立刻染上点点红迹,紧咬住发白的下唇才没痛呼出声。
“玉饶!”周识弋霎时清醒,托住沈玉慢慢坐回床边将人放下,眼眶被寝衣上斑斑血印沾红,“我去找徐太医。”
“等……”沈玉饶痛得眼前模糊,无力拉住眼前人,晕在榻上对着离去的背影忐忑不安。
留下相似的一番医嘱,徐佑年离开时脸的透出三分黑。
周识弋小心捧上沈玉饶的一侧脸,指腹轻磨着一块儿软肉,“对不起,是我失职,不知你的苦恼,未护你周全。”
沈玉饶心里早早替其定下千万种罪责于她身,独不虞周识弋判予他自己的,“不——”
“是。我作为哥哥不称职,作为丈夫亦然是。”
屋子里暖腾腾的,周识弋搁下汤婆子,温红的手伸进被里握到一只似是浸过冰水的手,又湿又冷。
开口声音沙哑:“玉饶,我……或许不清楚救我之人是谁,但我清楚陪我走过往岁、奔赴余生的人是你。”
眼泪在他脸上静静淌过,烫得沈玉饶掌心颤动换来更紧的包裹。
“成亲不因救命之恩,仅缘你我两情相悦。周识弋此生之妻,唯沈玉饶一人。”
“你所说的那位方——娘子……”
“方言欢。”
“啊、对,我会召见她,问清有无所求,若有是她应得之赏,若无便赠她良田美宅,以报当年之恩。”
他倾身覆额一吻,含水的眼映出沈玉饶的模样。
“到时恐得劳王妃费心,我一愚夫实在顾及不周。”
沈玉饶侧目,周识弋埋在她肩头闷闷地说着话。
“殿下又在说笑。”
“不曾说笑,我需要你。”周识弋语罢,两人就这样静默半天,他坐直脊背,露出隐约泛红的鼻尖,笑容难得的憨气。
“你方才说爱慕我,当真?”
“嗯。”沈玉饶别过头,闭目抿唇,心思无语乱飞,他的重点竟然在这儿吗?
“我也对玉饶妹妹倾心已久。”
周识弋贴在装睡的人耳边,笑音震得沈玉饶心麻,他对着升温的耳垂飞快落下一个吻,“我有公务在身,你好好休息。”
“悠然!”
候在外间的夏悠然推门入内,“婢子参见殿下。”
“免礼。照顾好王妃。”
“喏。”
“我速去速回。”周识弋细声俯身,指尖拂过沈玉饶汗湿的额发,转身快步出门,不等寒风吹响门已合上。
“王妃。”夏悠然扑到床边,眼睛肿得堪比杏核,“悠然没用,没能护好您。”
沈玉饶回过头,胳膊在被子下几度动弹,始终力不从心,无奈勾起嘴角,挂上安抚的笑。
“好啦,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嘛。”她话落随即换上一副苦恼的面容,“醒来折腾许久,我都有些饿了。”
“诶,我这就去小厨房传膳。”夏悠然刚起步脚一顿,扬声传话兄长,“哥!传膳!”
“好!”
“交给子由吧,我要寸步不离跟着王妃。”夏悠然趴回床沿,“王妃可想喝水?”
沈玉饶闻言摇摇头,“我想听画本子。”
“我去拿!”
听了兄妹俩一通笑闹,此刻伴着旁侧夏悠然清润柔和的念书声,翻涌的心潮终于平息。
不可信。沈玉饶暗自告诫,毋轻信周识弋的花言巧语,一世苦头岂作尘烟?今时唯己可恃。
下子该落何方。沈玉饶呼吸变得急浅,掌心沁出薄汗,指腹虚软地搓着衣角,目光落向妆台,烛焰摇红不定。
两仪殿明烛高照,御座上的周泽誉揉着眉心,殿外的铜铃余响未散,周识弋掀帘而入。
“参见陛下。”
“兄长免礼。”
周识弋直身垂手而立,玄袍沾着夜爽寒气,言语沉静:“宸熙殿夜宴惊变,刺客已尽数伏诛,乃西疆死士所为。”
周泽誉抬眸,龙案上的茶盏应声晃动,“岂有此理!兄长详说。”
“程将军回报,经查验,刺客深藏西疆狼毒毒囊,袖口绣雪山图腾,与前鸿胪寺译语人悉诺逻衣物上一致。”
周识弋语速稍缓,“据擒获的御膳房小吏招供,他们借采买杂役混入,趁宴乐行刺陇右经略使,事败自戕,无一生擒。”
他躬身一揖,字字清晰:“西疆意在破坏陇右防线,恳请陛下加强边戍,彻查长安西疆籍人员,肃清余孽。”
周泽誉龙颜大悦,扬起明黄袖袍,青釉茶盏震得作响,“好!准奏,西疆蛮夷,真当我大雍无人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传朕旨意:命陇右节度使即刻加固边境关隘,增派三万兵力戍守要害;令京兆尹协同金吾卫,三日之内彻查长安城内所有西疆籍人员,凡与悉诺逻有旧、或行踪诡秘者,一律先羁押审讯,不得遗漏!”
内侍总管跪地接旨:“奴婢遵旨!”
说罢,叩首起身,疾步出门。
周泽誉眉心舒展,轻轻叩了叩龙案:“辛苦兄长,皇嫂伤势如何?”
忧色划过周识弋眉宇,他敛衽回道:“幸得太医及时诊治,已醒转过来,只是高热未退,精神尚弱。”
周泽誉颔首,对殿外内侍吩咐:“传朕谕,让太医院多备些滋补药材,送抵齐王府,务必好生照料。”
“喏。”内侍应声而去。
“兄长快些回府陪着,皇嫂之功,朕记着。”
周识弋眼角漾开浅淡笑意,上前半步,“王妃唯念一事,臣兄斗胆求恩——准她自由出入宫中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