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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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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城市刑侦支队,中心指挥室。
“砰!”
安赫几乎是撞开了门,带着一身室外的阴冷气息冲了进来。
他将怀里那沓沉重的资料狠狠拍在铺满地图和照片的桌面上,胸膛剧烈起伏,激动喊道:“蒋队、钟哥,查到了!孙庆如、孙庆意这两兄弟五年前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参与过一个混黑的小团伙,当时这群人策划抢劫了金玉满堂珠宝行的运金车,案子后来是破了,主犯都进去了,但那批被抢的金子……”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戳向地图上一个用红笔反复画圈的位置:“在追捕过程中,被他们慌乱丢弃了,一直没找到,地点在西郊那个废弃的化工厂旧址附近。”
“那个化工厂,就是赵国民偷偷摸摸去找东西的地方,我们推测他找的金子,十有八九就是孙庆如兄弟当年抢了又丢的那批留下的残渣!”
这条信息就像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激起了众人心头的涟漪。
蒋晖拧眉思索:“孙庆如兄弟丢失的黄金、赵国民半夜偷偷挖宝、还有现场留下的炸弹和警告视频,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这会是简单的巧合吗?”
“我这里也有发现,”钟聿指着白板上在案发现场那个小窗位置拍下的图片,“窗框内侧发现非自然的磨损划痕,像是某种硬质工具反复作用。”
他举起袋子,里面的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微光:“重点是这个,窗框不远处留下的不明碎片,初步判断是一种高硬度复合新型材料,具体成分还在分析。目前市面上只有三家企业生产这种材料,分别是先锋材料科技、宏远工业配件、海科精密,我已经让人紧急调取这三家近期的销售清单,特别是购买者信息。”
蒋晖点点头:“好,不过注意鉴别购买者留下的是否是虚假信息,引导我们走向错误方向。”
“除此之外,根据徐尘之前传回来的信息来看,王坚华竟然有个哥哥叫王坚耀,”蒋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和警惕,“既然他有一个哥哥,为什么户籍档案里只字未提?连村里那些人也像统一口径,对这个王坚耀存在的信息进行遮掩?”
钟聿放下证物袋,沉冷的声线在凝滞空气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掩盖需要代价,代价越高掩盖就越彻底。足够大的恐惧,或者足够诱人的利益,都能让活人闭上嘴,让死人的名字从记录里消失。”
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王坚耀的存在,或者说,不想让我们知道王坚耀身上隐瞒的某些真相。”
就在这时,指挥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冯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急促,他直接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上。
“07、2、8,我和技术组排列了这些数字所有可能指向的方向,最终发现了一份尘封的档案。”
冯亦解开档案袋上缠绕的白线绳,将里面一份印着红色机密字样的泛黄文件抽了出来,展现在众人眼前。
文件抬头印着几个冰冷刺目的黑色宋体字——益洋化工厂‘7·28’特大爆炸事故调查报告(内部存档)。
日期一栏,清晰地标注着2007年7月28日。
李贺猛身上的07、孙庆如兄弟脖颈上的2和8以及王坚华笔记本里反复出现的28,所有指向不明的数字在这一刻好像全部都明晰了。
蒋晖愣愣地念着这个再寻常不过的日期:“07年…7月28日……”
“小晖…快走……”
蒋晖脑海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记忆深处那场吞噬一切的火焰,伴随着母亲凄厉的呼喊和灼热的气浪瞬间席卷而来。他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二十五年前,益洋化工厂因为管理混乱,违规在储罐区旁加建危化品临时堆放点,导致压力管道长期超负荷运行。最终,一根劣质承压管道在高温下破裂,易燃易爆气体泄漏,遇到不明火源引发惊天动地的连锁爆炸。
火光冲天,浓烟蔽日,造成现场作业人员及部分调查人员共计十七人当场死亡,多人重伤,厂区化为一片废墟。
报告在事故直接责任人一栏,用清晰的字体标注了当时的值班操作工——王坚耀。
报告显示王坚耀严重违反操作规程,未能及时发现并处置泄漏点,直接导致爆炸发生。
末尾调查组负责人的签名赫然在目,是当时任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赵竟德。
钟聿的手指划过报告里几张模糊不清的现场照片,指尖最终停留在王坚耀的名字上,后面跟着一个冰冷的括号,备注为…当场死亡。
安赫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王坚耀死了?二十五年前就死了?”
安赫的话音刚刚落地,带着最新证物的徐尘冲了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严峻。他手里紧紧攥着两份还留有余温的文件,步履沉重地走到桌边。
“冯队给我的档案查实了,二十五年前,王坚耀确实是益洋化工厂的操作工,入职不到两年。我找到了一个当年在那场爆炸案中存活下来的老技术员,姓陈。”
徐尘将一份手写的的证言记录放在桌上。
“陈工说,事故根本不是什么操作失误!”
“是厂里几个蛀虫领导,为了吃巨额回扣,采购了远低于标准的劣质管道和阀门。为了腾地方堆放私吞的原料,他们违规在储罐区旁边加建了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安全防护的危化品临时堆放点,说是没有任何危险,实际上就是一堆随时会炸的炸药桶。”
他指着报告上的现场照片一角:“那天就是那堆违规堆放的化学品受热膨胀,挤压了旁边本就不堪重负的劣质管道,是管道先爆裂泄漏的,王坚耀……”
“他是第一个发现泄漏点的人,他当时离得最近,没有跑,反而顶着喷溅的腐蚀性气体冲过去想手动关闭主阀门。他想救人,想阻止爆炸,但是那该死的劣质阀门锈死了,根本关不动。他是被瞬间爆发的火焰和冲击波活活吞噬的,他不是罪人,是想阻止灾难的英雄……”
徐尘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深深的悲愤:“可事故太大了,死了那么多人,必须有人背锅来平息舆论,保住那些蛀虫和他们的靠山。厂方高层买通了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赵竟德,姓赵的为了快速结案,为了不得罪厂方背后的势力网,也为了他自己的仕途,就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推到了那个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无法开口为自己辩驳的王坚耀身上。”
“严重操作失误,好一个严重操作失误!”徐尘冷笑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悲凉,“王坚耀死后,厂方不仅一分钱抚恤金没给,还到处宣扬是他的愚蠢害死了大家,让他名声彻底臭了。他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受不了这晴天霹雳和乡邻的白眼,不到半年就含恨去世了,只剩下当时才六岁的王坚华和他母亲……孤儿寡母,受尽欺凌……”
“同时,在调阅事故遇难者名单进行深度核实时……我们发现……”
徐尘将目光转向蒋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情绪,他捏紧了手里最后一张薄薄的纸,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时在现场遇难的,除了益洋化工厂的王坚耀等十几名工人,还有一位以专家身份临时被抽调参与现场初步勘察的市安监局高级调查员……”
徐尘的声音艰涩无比:“她叫…林纾雪。”
他停顿了半秒,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个人……是…蒋队的母亲……”
刹那间,整个指挥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冯亦缓缓瞪大眼睛转向蒋晖的方向,目光里带着恍惚。
他知道蒋晖的母亲在一场意外中离世,但是从来不清楚竟然是和这场二十五前的爆炸案有关。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文件纸张散发的陈旧霉味刺激着每个人震惊的神经。
蒋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彻底消失,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
那场吞噬了母亲的大火,跨越了二十五年的时光,带着残酷到极致的真相轰然烧到了面前。
二十五年前那个炎热的午后,他因为高烧被父亲蒋天勋强行按在家里休息。
他记得母亲林纾雪出门前,俯身温柔地抚摸他滚烫的额头,带着歉意轻声说:“对不起小晖,妈妈今天要去化工厂做个紧急评估,不能陪你了。你乖乖在家休息,等晚上回来了,妈妈给你带你最爱的栗子蛋糕,好不好?”
她温暖的手指拂过脸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蒋晖记忆里关于母亲最后的清晰触感。
后来,那声来自城西撼天动地的巨响使得整栋房子都在摇晃。
年幼的蒋晖惊恐地冲到窗边,只见天际被翻滚不息的灰黑色浓烟覆盖,像一只巨大狰狞的怪兽,正贪婪地吞噬阳光。
浓烟升起的方向……正是母亲去的地方。
他哭喊着哀求家里的阿姨带他去现场,阿姨拗不过他,也担心女主人的安危,带着他跌跌撞撞地赶往城西。
越靠近,空气里那股塑料烧焦和人肉烧焦的恐怖气味就越发浓烈,呛得人无法呼吸。
消防车、救护车的尖啸声、人群的哭喊声、□□残余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悲鸣。
在一片被烈焰扭曲的断壁残垣旁,蒋晖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磨灭的景象。
他的母亲林纾雪倒在滚烫的瓦砾中,左臂齐肩炸断,断口处一片焦黑,狰狞的骨茬暴露在空气中,滋滋作响。
浓烟从她残破的身体上滚滚涌出,她的脸被灼伤得几乎看不出一丝完好的皮肤,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却在烈焰与剧痛中,用尽最后力气望向蒋晖的方向。
她的喉咙被滚烫的浓烟和血液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就在蒋晖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并本能地想冲过去时,林纾雪拼尽最后一点生存意志,硬生生从被灼伤的喉管里挤出几个破碎却无比清晰的字。
“小……晖……快……快…走……”
下一秒,更猛烈的爆炸发生了。
一股灼热狂暴的冲击波从化工厂深处再次喷涌而出,裹挟着致命的火焰和碎片,蒋晖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眼前瞬间被刺眼的白光和翻滚的烈焰填满。
在那片毁灭性的光芒中,母亲奋力抬起充满无尽牵挂的眼睛,是他意识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等他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蒋天勋那张写满了疲惫悲伤的脸。
父亲用嘶哑的声音告诉他:“蒋晖,妈妈……为了工作,牺牲了。她是英雄……为了保护公共安全,献出了生命。”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有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认命。
英雄,一个冰冷又崇高的标签,仓促地贴在了母亲被烧得尸骨无存的躯体上。
追悼会上,那张放大的黑白遗照里,母亲的笑容温柔依旧,却刺痛得蒋晖哭到几近窒息。
他听着那些沉痛又带着敬仰的悼词,看着因公殉职的追授证书,也看着父亲作为祁城市公安局局长,在葬礼上仿佛永远不会被压垮的挺直脊背。
在蒋晖的记忆里,爆炸案后的父亲彻底变了一个人。他全身心扑在所谓的善后和□□上,当蒋晖带着满心的创伤和巨大的疑问,一次次执着地追问母亲牺牲的细节时,蒋天勋总是像被触动了某个禁忌开关,粗暴地打断他,或者用极其官方的语调搪塞。
“你妈妈是尽职尽责牺牲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是光荣的!”
“不许追查这件事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这番话在当时的蒋晖听来,是彻头彻尾的失职,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背叛。
身为市公安局局长,手握全市最强的刑侦力量,面对妻子如此惨烈的死亡,竟然就这么轻易认定了那张草草了结的事故报告,不去追查这场悲剧后的真相。
他无法理解,这与日俱增的怨怼,最终化作了他与蒋天勋之间越来越深的隔阂。
而此刻摆在眼前的这些证据瞬间捅破了那层包裹了二十五年,名为官方结论下早已腐烂流脓的厚痂。
赵竟德,当年负责事故调查的副局长,为了仕途、为了利益,一手炮制冤案、掩盖真相,让原本是英雄的王坚耀含恨九泉,让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十七条人命死得不明不白。
更让蒋晖感到如坠冰窟的是,蒋天勋当年真的对赵竟德的勾当一无所知吗?
不,绝不可能。
那份尘封的内部报告上,清晰无误地写着调查组负责人是赵竟德,但最终的结论和报告,必须经过局长蒋天勋的审阅、批准、签字才能生效和上报,一个造成十七人死亡的特大事故,调查结论怎么可能绕过市局一把手?
刹那间,无数被忽略的细节和蒋天勋当年反常的举动,如同潮水般涌入蒋晖的脑海。
他反复强调相信组织、相信结论,不是无奈,更像是参与掩盖后的自我催眠和对外界的统一口径。
他警告自己知道太多没好处,会万劫不复,这不是保护,是恐惧真相暴露后的灭顶之灾。
他阻止自己追查,不是担心自己安全,是害怕自己挖出他与赵竟德共同守护的肮脏秘密。
原来……蒋天勋当年的不作为,根本就是积极作为的一部分!
他不仅知情,很可能就是赵竟德最大的保护伞和整个瞒天过海计划的最终拍板人。
他用局长的权力,亲手给妻子的惨死盖棺定论,用英雄的虚名掩盖她被权力阴谋吞噬的真相。
他用沉默和威胁,堵住了亲生儿子追寻真相的路。
母亲不是死于意外事故,不是死于一个工人的操作失误。
她是死于贪腐,死于渎职,死于权力勾结下的草菅人命。
一股浓烈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蒋晖死死咬住牙关,铁锈味在口腔弥漫。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撕裂扭曲。
他仿佛又置身于二十五年前的火场边缘,灼热的气浪席卷着皮肤,母亲那声凄厉到灵魂深处的呐喊在耳边尖锐回响。
“小晖……快……走……”
而这一次,与这道声音重叠的,是蒋天勋带着警告意味的话语。
“相信组织!相信结论!不许追查!”
冯亦清楚看到了蒋晖肩胛骨处剧烈的颤抖,他紧紧握住拳头切断了视频,让蒋晖沉重的呼吸隐藏在电话那端。
“徐尘,带王坚华回来审问,我去趟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