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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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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聿站在兴??号那个散发着机油味道的狭窄维修通道里,日光被各种管道和零部件分割成支离破碎的残片。
他戴上手套拿起强光手电,几乎是贴在那扇小窗上,一寸一寸检查窗框和周围的墙壁。
很快发现了异常。
在靠近窗框内侧的下沿,有几道非常细小的刮痕,金属表面甚至有些微的凹陷变形,像是被某种坚硬物体用力摩擦过留下的痕迹,痕迹的方向正是指向通道内部。
“后坐力造成的磨损……”
钟聿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可能的画面:某种装置抵住窗框内侧边缘进行发射,产生的后坐力导致某个位置的部件与金属窗框发生了摩擦。
他低头看向窗台下方的地面,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浮尘,几片极其微小的深灰色碎片映入眼帘。
它们比指甲盖还小,质地坚硬,边缘锐利,像是某种复合材料或高强度塑料的断裂物,看起来不是船上常见的设备零件。
钟聿用镊子小心地将它们夹起,放入证物袋。
与此同时,徐尘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在梳理兴??号近半年的离职人员名单时,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林世康。
他是船医,大约在半个月前离职,理由是个人健康原因。在徐尘深入调查林世康在职期间的处方记录时,一个奇怪的地方浮现出来。
记录显示,他曾经在离职前一天给王坚华开具了大量的强效止痛药,剂量远超常规治疗强直性脊柱炎的需要。
带着疑问,徐尘来到了祁城港务局医疗中心,林世康离职后在这里做顾问。
办公室弥漫着陈旧纸张的气息,徐尘坐在林世康对面,这位前船医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
“林医生,打扰了。”徐尘出示了证件,开门见山,“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徐尘,正在调查兴??号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有些关于您之前负责的船员健康记录,想请您协助回忆一下。”
林世康放下手中的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徐警官请说,只要是我职责范围内且能回忆起的,一定配合。说起来,真是没想到兴??号会出那样的事。”
“谢谢,我们正在梳理一些船员的医疗档案,”徐尘拿出平板,调出筛选过的记录,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特别是王坚华这位维修工,记录显示,您在离职前一段时间给他开了不少的处方药,主要是强效止痛药。”
林世康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王坚华啊,我记得他。他有强直性脊柱炎,这个病很折磨人,尤其在船上那种潮湿需要体力劳动的环境下,疼痛发作起来非常剧烈。作为船医,我的职责就是缓解船员的痛苦,保障他们能完成工作。”
徐尘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将几个关键处方记录放大:“林医生,我理解您的职责。不过,根据我们的了解,您开给王坚华的药物剂量似乎超出了常规范围,而且频率很高,几乎是连续处方。这是否有特殊原因?”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间,林世康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手指交叉得更紧了些。
“徐警官,”他的语速放慢了一些,像是在谨慎地挑选措辞,“我知道从数字上看,剂量确实偏大。但医疗不是死板的公式套用,王坚华的情况比较特殊。首先,他的病史长,身体对常规剂量的止痛药产生了明显的耐药性,效果越来越差。其次,他那段时间疼痛发作得异常频繁和剧烈,几乎无法行走,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甚至基本的休息。作为医生,我亲眼目睹过他在医务室疼得蜷缩在地板上,那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他在脑海中回忆当时的场景,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谨:“所以,在确认了他的身体情况以及没有发现滥用迹象的前提下,我确实适当增加了剂量,目的是让他的身体能维持基本的功能,支撑到完成手头的工作。离职前那次大剂量的开药,也是考虑到他回到岸上需要时间寻找医生和调整治疗方案,避免他断药期间遭受难以承受的痛苦。”
徐尘的目光紧紧锁住林世康,思索半响后问道:“特殊疼痛需要特殊处理,我理解。但林医生,您是否确认过这些药物,最终都只用于王坚华本人?或者说,有没有可能,这些药物被用于了其他…非医疗目的?”
“非医疗目的?”林世康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被冒犯的愠怒让他的音量提高了一些,“徐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有执照的专业医生,开出的每一张处方都有据可查,给病人的每一次用药指导都有记录。王坚华需要这些药来控制他严重的疼痛,我给他开药,是基于我的专业判断和对病人负责的态度。至于药物如何使用,那是病人自己的责任,但我在开药时都会明确告知注意事项和滥用的风险。你是在暗示我参与非法药物流通?还是说王坚华……”
林世康的话戛然而止,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的克制:“抱歉,我有些失态。但作为一名医生,职业道德和名誉是我最珍视的。我可以保证,我开出的每一片药,初衷都是为了缓解王坚华本人真实的病痛。”
“至于他是否完全按照医嘱使用,或者是否有其他用途,”他直视徐尘,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这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也并非我开处方的本意。如果你们有证据证明他滥用或转移了药物,那应该直接调查他本人,我只能对我的专业行为负责。”
林世康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职业关怀和对病人痛苦的共情,滴水不漏。那份过度开药的行为,似乎可以完全归纳成一个面对顽固疼痛病人时,选择了激进疗法的负责任医生。
徐尘盯着林世康,试图从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捕捉到更多信息,办公室安静得只剩下空调暖风吹出时带来的轻微嗡鸣。
“林医生,最后一个问题,”徐尘收起平板,打算对于这次询问做个总结,“在您离职前,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如何?特别是在您给他开那最后一次大剂量药物的时候?”
林世康沉默了几秒,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徐尘望向某个不确定的远方。
“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开药那天。”林世康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他来医务室拿药,精神状态很疲惫,非常疲惫,疼痛让他看起来很憔悴。”
他停顿了一下,眉心有些微蹙:“他当时还有一种…奇怪的解脱感,我记得他接过药的时候,还对我勉强笑了笑,说了声谢,麻烦我这些话。那个笑容很复杂,现在想来,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解脱感……”
徐尘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眼神愈发深邃。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林医生。如果有需要,我们可能还会再联系您。”
林世康也站起来,礼貌地点点头:“随时配合,希望你们早日破案。”
走出医疗中心,徐尘深吸了一口气。林世康的每一句话都合乎逻辑,但他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超量的处方、离职前异常的开药时机以及王坚华最后那抹解脱感的笑容,还有林世康在回答关键问题时瞬间的停顿,都像笼罩在合理外衣下的一层面纱。
徐尘向冯亦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交谈的细节,之后决定亲自跑一趟王坚华的老家。
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维修工到底会有什么秘密?
徐尘驾驶着越野车沿着颠簸的沿海小路,驶入了王坚华户籍所在的临海小渔村——浔海角。
和繁华喧嚣的祁城港口截然不同,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低矮的房屋错落分布,大多显得陈旧,墙皮斑驳。此时正值午后,村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海面,偶尔有海鸥的鸣叫划破寂静。
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支书听了他的来意,颤着手戴好老花镜,挺着微微弯曲的脊背走向放满档案的书柜:“王坚华?哦,老王家那个病秧子儿子啊。好些年没回来了。他爸走得早,他妈前几年也过世了。这孩子命苦,身体一直不好,性子也闷,不太爱说话。以前在村里就是跟着他妈,后来他妈没了,他就出去找活干了,听说是在大船上修机器?具体不清楚。户籍档案都在这儿了,你自己看吧。”
徐尘仔细翻看了户籍册和档案,确实有王坚华和已故父母的信息。
随后他走访了王坚华家附近的几户邻居,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
“坚华啊?老实孩子,就是身子骨弱,小时候总生病。”
“挺孝顺的,他妈在的时候,端茶倒水伺候得好。”
“内向,闷葫芦一个,不太跟村里其他孩子玩。”
“他妈走了之后,他回来办丧事,哭得那个伤心,办完事就再没怎么回来过,你看那边,那是他们家的老房子,现在都快塌了。”
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王坚华背景简单得像一张白纸,这与他在审讯室和林世康描述中露出的疑点形成了强烈反差。
徐尘站在村口那棵根系虬结的老榕树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海风吹来,带着凉意和更浓的咸腥。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远处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迈的阿婆,裹着深色的旧棉袄,蜷缩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她双眼浑浊,眼神涣散地望着虚空,干瘪的嘴唇无声蠕动着。
徐尘心中一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老人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清晰:“阿婆,您好。跟您打听个人,您认识王坚华吗?就是以前住村东头老王家那个儿子?”
阿婆似乎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徐尘耐心等了一会,又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阿婆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徐尘的脸上。
夕阳的余晖恰好照进她的瞳孔,折射出一种奇异的橘黄色。她盯着徐尘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布满皱纹的脸上费力地扯开一个奇怪的笑容,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
她颤巍巍地抬起枯枝般的手向前摸去:“坚…坚耀?是…是你吗坚耀?你…你回来了吗?你妈…你妈走的时候…眼睛都闭不紧啊…一直…一直念着…念着你们俩兄弟的名字呢……”
“坚耀?”
这个名字就像一声惊雷在徐尘耳边炸响,他瞬间感觉到一股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
“阿婆,您说谁?王坚耀?他是谁?是王坚华的兄弟吗?”
阿婆的眼神又开始涣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迷茫和悲伤。她嘴里开始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词语破碎地交织在一起。
“坚华…坚耀…是啊…兄弟俩…生下来的时候…多好的两个小子…可怜见的…一个从小就病歪歪…咳…咳咳……另一个…另一个…结实……可…可后来…后来…炸…炸没了…说没就没了…就剩一个了…可怜啊…她妈哭瞎了眼……”
“炸没了?”徐尘的神经猛地一沉,“阿婆,您说清楚,是王坚耀炸没了吗?在哪儿炸没了?”
但阿婆似乎耗尽了力气,也耗尽了那短暂的清明。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更紧,眼神彻底失去了焦点,又回到了最初那种混沌状态,嘴里只剩下无意义的音节和叹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徐尘站起身环顾四周,刚才还零星可见的村民此刻似乎都躲进了屋里,村口只剩下他和这位神志不清的老人。
海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吹得老榕树叶哗哗作响,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平面,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渗透进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