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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恨海情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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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溪不敢置信的一步步走到中午呆过的那个房间,一推门便看见一女郎坐在椅子上,笑语嫣嫣地看着她,仿佛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
“大人来了?是来抓我的吧。”明明是句疑问句,她却说的如此肯定。“抓起来吧。”她朝鹿溪伸出手,语气平淡的像是在和她唠家常。
鹿溪脑子嗡嗡响,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采药女闻言,歪着头看她,同样也喃喃着这句话:“为什么?”她眼底是鹿溪看不懂的复杂。
她站起身率先走到门口,“到了县衙我自然什么都会解释清楚。”在跨出门口时突然顿住,“劳烦女郎轻声些,我娘刚歇下,经不起吵闹。”
县衙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微微摇曳,将公案后的两道身影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鹿溪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下面看戏,而是和侯县令一起并作在公案旁。但从城郊回来,她便一言不发。
很快,堂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粗布青裙的女郎被衙役引了进来。她发髻挽得整齐,虽面带倦色,举止却不失端庄,进来后便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奴家云梦柳迎香,拜见两位大人。”
“柳迎香,本官问你,你究竟是如何设计杀死周元甫的?”
柳迎香缓缓抬头,神色平静,她看了一眼鹿溪,又看了一眼侯县令后,朱唇轻启,将整件事娓娓道来:“我先是引诱林武去查林月之死的真相。我告诉他,林月不是难产死的,是被周元甫害死的,证据就是林月喝剩的药渣。”
“林武自林月死后便性情大变,整日酗酒,神志恍惚,心中积怨深重,我只需稍加点拨,他便怒不可遏。”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不其然,林武持刀去找了周元甫,两人激烈争吵,最终林武一刀砍伤了他的左臂。周元甫受了伤,害怕事情闹大,便不敢报官,只得悄悄来找我。因为在他心里,我是唯一,不会揭他短处,还能安慰她的人。”
“林月死后,他也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林月和林家父母的冤魂在夜里徘徊索命。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手笔。他来时脸色苍白,眼神慌乱,我知道是时候下手了。我先给他端来一碗安神汤,他说‘迎香,唯有在你这里,我才能安心片刻。’”
“你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有多恶心吗?但一想到他接下来的惨状,他说再多的污言秽语也无妨。喝完汤,我便给他包扎伤口。药膏是我亲手调制的,里面掺了赤鳞粉。若单用,它便只是止痛镇静的良药。可若与酒同饮……”
她微微一笑,“便会加速血脉奔涌,使人心悸气短,若再受强烈刺激,轻则昏厥,重则七窍流血而死。”
“当晚,我特意准备了酒菜,劝他多饮几杯。酒足饭饱后,我故作神秘地告诉他,我在山中采得一株千年紫阳参,世间罕见,若是献给上官,定能换来前程似锦,若是换成银两,也足以富甲一方。他信以为真,满心欢喜收下,揣着那株假参离开。”
“其实,那不过是一株染色的普通草根而已。而且我还在路上安排好了一名扒手,只要等他一路过,他就会抢走周元甫手上的药材,到时候他便会怒火攻心,情绪激荡之下,体内的赤鳞粉与酒相冲,毒素骤然发作,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是查,也只会查到他急火攻心,暴毙而亡。”
说到这里,柳迎香突然看向鹿溪,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我没想到,他先碰到了你。”她语气微顿,随即又恢复了从容,“不过没关系,他确实死了。天意也好,人为也罢,结果都一样。”
公堂一片死寂,过了好半晌鹿溪才继续问她:“你与周元甫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
柳迎香闻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欢愉,只有深埋多年的苦涩与不甘。
“无冤无仇?你说得轻巧……你们都知道林氏才是他的妻,可谁又知道——”她缓缓抬头,目光如刀,看着鹿溪,一字一句道:“我也是他的妻!”
堂上众人一时愕然,侯县令也微微前倾身子,似有所动。
柳迎香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垂眸望向地面,仿佛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却阳光灿烂的少年时光。
“我和周元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别人笑我瘦弱、欺负我,是他,一次次站在我身前护着我,也是他一拳拳打过去,直到那些人跟我道歉为止。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心里有我。”
“十五岁那年,他跟我说:‘迎香,等我攒够了钱,就娶你。’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像是要把誓言刻进骨子里。可周家爹娘不愿意,他们看不上我,还说周家曾经姻亲遍布,即便门第没落,凭借他们这个姓氏也合该娶个县令之女、富商千金,而不是一个连嫁衣都买不起的穷丫头。”
“可周元甫也不肯退让,他在周家爹娘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硬是逼得他们没办法,这才松了口。十八岁那年秋收刚过,他就把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碎银全拿了出来,买了两匹粗布,一匹给我做嫁衣,一匹给他自己裁了件新褂子。他还请了村里的老秀才为我们写婚书。”
“今生同茧抽丝,来世共根连理。息壤不蚀,山河不移……”柳迎香念出了当初婚书里面的内容,说到最后一句,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就那样在没有锣鼓,没有喜歌的祝福下,在他那间四面漏风的屋子里,拜了天地。”
“成婚后,他白天在镇上帮工,晚上回来帮我搓草绳补贴家用,日子虽然清苦,但还算安稳。”
“变故就在婚后第三年,不知道他从哪个行脚商嘴里听说,京都遍地是黄金,就算是上官随手扣下来的东西,也够我们吃喝不愁。我劝过她,说咱们这儿虽然偏,但日子安稳,我们守着几亩薄田,照顾爹娘,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可他却像着了魔般,整天翻来覆去地说他有大本事,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山沟沟里。我拗不过他,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连夜给他缝了几件衣裳,还把家里仅存的碎银都塞给了他,让他路上用。”
“他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呢?我把人生中最重要、最美好的八年全都奉献给周家。白天我要去山上采药,然后背到镇上去卖,换些米粮回来,晚上就着烛光纺线,常常纺到后半夜才睡。”
“可他爹娘怎么对我的呢?婆婆总骂我是扫把星,说我克得她儿子抛家舍业,更甚至从不让我吃饱饭,冬天更是连件像样的棉衣都不肯给我添。要不是我娘,那个冬天我真不知该怎么熬下去。”
“还有囡囡,她还不到一岁,就因为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就被他们扔到了柴房里。我求他们去请大夫,他们非但不肯,还将我们赶了出来,说怕我们过了病气给他们。我可怜的囡囡,最后没有撑到我娘来,就没了……”
柳迎香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流下,“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们说,是我囡囡命薄没福气,才在周家待不住……那可是他们的亲孙女啊……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怀里咽气……”
柳迎香深吸几口气,擦干眼泪继续说:“那时候我真的想跟着囡囡一起去了,要不是我娘赶来劝我、陪着我,我一定熬不过去。后来我娘想带着我回家,可他爹娘怎么可能放我走,他们还指望着我伺候他们、做苦力呢。我娘气不过,和他们争执起来,推搡的时候,我娘的头磕在了钉耙上,人就这么傻了。”
“我就这么一年年熬着,直到三年前,我终于收到了周元甫的信。信里说,他在京都发了大财,要接我们去京都享福,从此再也不用受旁人的气。”
“等真的见到他的时候,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绫罗绸缎镶珠玉,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可神情、气派却一点也不像他。我和他诉苦,说我们的囡囡没了,可他的反应和他爹娘一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囡囡没福气。”
“他忘了,当年囡囡还未出生时,他也曾满心欢喜地盼着的啊……”
柳迎香不想再讨论这个,转而说起其他,“他把我安置在城郊的一处院子里,还慢慢把那间屋子布置成从前云梦的家的模样。后来有一天他说,过不了多久,他要再风风光光地娶我一次。”
“意外的惊喜让我再次忘记了失去囡囡的痛苦,那天,他带着我上街买布,准备做新衣裳,可走着走着,我们就碰见了林月。”
“那是我第一次见林月,她穿着锦绣衣裙,头上插着金簪,妆容精致,与我简直是云泥之别。但周元甫像是没看见林月一般,带着我继续买布买首饰,林月也只是瞪了我们一眼便走了。周元甫不说,我也能感觉到,他在紧张。”
“他紧张什么?亦或者,他在瞒着我什么?后来我去打听了才知道,林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看向鹿溪,“既然林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那我呢?我这八年的苦、我死去的囡囡,还有我娘……他们算什么呢?我呢?我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