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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画舫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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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合,秦淮河上的灯船画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将一河幽暗的春水映得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歌女婉转之音、酒客喧嚣之语,混杂着水汽和脂粉香,随风飘荡,织成一片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烟雨楼”并非最奢华的画舫,却因其清雅格调和几位颇擅琴棋书画的“清倌人”而小有名气。它静静泊在夫子庙对岸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船身两层,雕花窗棂内透出暖黄灯光,隐隐有琵琶声铮淙流出,如泣如诉。
薛鸣与顾芸裳此刻正伏在河湾外侧一艘废弃的乌篷船船舱里,透过破旧的船篷缝隙,观察着“烟雨楼”的动静。两人都已换了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脸上做了简单易容。
“青蚨传讯,绝非儿戏。”薛鸣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地扫过画舫上下,“送信人冒险用此暗号,说明周女处境危急,且传信者自身也可能暴露了。我们必须尽快确认她在船上何处,处境如何。”
“画舫上客人不少,护卫、龟奴、丫鬟往来频繁,硬闯或潜上船都不易。”顾芸裳忧心道,“纸条上说‘危’,却未言明危险来自何人。是画舫本身,还是另有追兵?”
“可能是两者皆有。”薛鸣沉吟,“周文焕当年获罪,家眷必受牵连。其女流落风尘,或是被没入官妓,或是自行隐匿。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她的身份是隐秘且脆弱的。如今既被‘青蚨’线人查到,难保没有其他人也嗅到了异样。”他想到了墨韵斋吴老板提到的那个闽地口音太监。
“看那边。”顾芸裳忽然指向画舫二层一扇半开的窗户。那扇窗内灯光较其他窗户暗淡,窗纱后隐约有个纤细的身影凭栏而立,一动不动,望着黑沉沉的河水,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虽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透出的孤寂与沉重,绝非寻常欢场女子。
“或许就是她。”薛鸣道,“需要有人上船接近,确认身份,并设法带她出来。”
“我去。”顾芸裳立刻道,“我扮作寻亲或慕名听曲的女客,比你去更不惹眼。你留在外接应。”
薛鸣略一犹豫,知道她说得有理。画舫上出现单身男客寻欢是常事,但若特意接近某个可疑女子,容易引人注目,而女客则相对自由些。
“带上这个。”薛鸣将一枚小巧的、形似耳坠的黑色物件递给她,“含在舌下,若遇险情,用力咬破,它会释放一种特殊气味,我能闻到。还有,”他又递过那支竹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响箭。”
顾芸裳接过,将“耳坠”小心含好,又将竹管藏在袖中暗袋,点了点头。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衣饰,将头发重新拢了拢,抹去脸上过于明显的易容痕迹,扮作一个家境尚可、眉宇间带着淡淡愁绪的年轻妇人。
片刻后,一艘载客的小舢板将顾芸裳送到了“烟雨楼”的登船跳板前。
守在跳板旁的龟奴见来了位单身女客,略感诧异,但见顾芸裳气度不俗,也不敢怠慢,堆着笑引她上船,口称“娘子”。
“听闻贵楼有位擅弹《胡笳》的姑娘,琴音孤清,特来一听。”顾芸裳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倦怠,仿佛真是来听曲排遣愁绪的。
龟奴恍然,“娘子说的是蘅芜姑娘吧?她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怕是不能见客。楼里还有其他几位姑娘,琵琶、箫管都是一绝,娘子不如……”
“我只要听《胡笳》。”顾芸裳打断他,递过一小块碎银,“劳烦通禀一声,只听一曲便走。若姑娘实在不便,我在外间等候片刻也可。”
银子开路,龟奴脸色好了许多,迟疑了一下,道:“那娘子请随我来,小的去问问蘅芜姑娘。”
顾芸裳跟着龟奴进入画舫一层。厅堂内布置雅致,已有几桌客人在饮酒听曲,气氛热闹。龟奴让她在靠窗一处相对安静的座位稍候,自己转身上了楼梯。
顾芸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楼梯口站着两个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的壮汉,应是护卫。通往二楼的走廊曲折,灯光昏暗。她默默记下布局。
不多时,龟奴下楼,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娘子,蘅芜姑娘说今日心绪不宁,实在无法抚琴,还请娘子见谅。娘子不如改日再来?”
心绪不宁?是托辞,还是真的处境不妙?
顾芸裳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既如此,便不强求了。不知可否让我隔着门,与姑娘说句话?只一句便走。”
龟奴有些为难。
顾芸裳又加了一小块银子。
“这……好吧,娘子请随我来,但切莫惊扰了姑娘。”龟奴终究抵不过银钱,引着她上了二楼。
二楼走廊更显幽静,两旁是一个个紧闭的房门,门上挂着各色花名牌。龟奴在最里侧一间房门前停下,门上挂着的木牌正是“蘅芜”。他轻轻叩门,“姑娘,那位想听《胡笳》的娘子,想与您隔门说句话。”
房内寂静片刻,才传出一个极其轻柔、带着些许沙哑的女声,“请讲。”
顾芸裳走近房门,压低声音,用只有门内人能听清的音量道:“可是周文焕周提举家的小姐?故人之后,受青蚨所托,特来相见。”
门内骤然沉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
龟奴站在几步外,疑惑地探头看来。
几息之后,门内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吸气声,随即,那女声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却清晰了许多,“请进。”
龟奴还想说什么,顾芸裳已迅速推门而入,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并示意龟奴退下。龟奴见客人已进门,姑娘也允了,只得摸摸鼻子,转身下楼。
房间不大,陈设清简,一床一桌一琴台,窗前小几上燃着一盏孤灯。一个身穿素白襦裙、未施脂粉的女子背对房门,立在窗前,肩膀微微颤抖。听到关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下,是一张清秀却苍白如纸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书卷气,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惶与疲惫。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帕子,指节泛白。
“你……你是谁?方才说的‘青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警惕。
“我姓顾,家父顾寰,曾任市舶司副提举。”顾芸裳快步上前,声音同样压低,语气却尽可能放得温和,“周小姐,时间紧迫。我们收到消息,你在此处可能有危险。你是否知道谁在找你?你手中是否有什么东西,引人觊觎?”
周小姐——周蘅芜,听到“顾寰”之名,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涌上更深的悲戚与一丝恍然。
“顾伯父……原来是你……”她似乎知道父辈的交情,警惕稍减,但恐惧更甚,“他们……他们确实在找我。前几天,就有人来打听过先父的事,还问起什么……图……我、我不知道什么图!父亲去后,家中一切都被抄没了,我流落至此,苟且偷生,哪还有什么东西!”
她语速急促,带着哭腔。
“别怕。”顾芸裳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找你的人,是不是一个年轻太监?闽地口音?”
周蘅芜猛地点头,眼中惊恐更甚,“是!是他!他前日来过,假扮客人听曲,问了许多关于先父的旧事,还……还暗示我交出什么东西,否则……否则便要让我不得安宁!我推说不知,他虽未用强,但那眼神……”她打了个寒噤,“昨日,画舫的管事妈妈忽然对我看管得严了,不许我轻易见客,还多了两个生面孔在附近转悠……我、我怕极了!”
果然是阮安的人!他们已经接触过周蘅芜,并且很可能在周围布下了监视甚至抓捕的网!之所以还未动手,或许是顾忌画舫人多眼杂,或许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周小姐,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顾芸裳当机立断,“跟我们一起走。外面有接应。”
“走?去哪里?”周蘅芜惶然无措,“我……我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总比留在这里任人宰割强。”顾芸裳语气坚决,“你若信我,便信顾家与周家的旧谊。我们会尽力保你平安。”
周蘅芜看着顾芸裳清澈坚定的眼睛,又想起父亲生前偶尔提及的顾伯父为人,混乱恐惧的心绪稍稍平复。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重重点头,“我跟你们走!”
“好。换上我的外衫,头发弄乱些,我们扮作主仆,趁现在客人多,混出去。”顾芸裳迅速脱下自己的深色外衫递给周蘅芜,自己则只着中衣,又将头发扯松些许。
就在周蘅芜手忙脚乱更衣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有杯盘摔碎的脆响,有女子的惊呼,更有几声粗暴的呵斥!
“东厂办事!闲人避让!”
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传入二楼!
阮安!他亲自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顾芸裳脸色骤变!来不及了!
“快!”她一把拉起刚刚套上外衫、惊得面无人色的周蘅芜,冲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扇通往船尾小露台的门!
刚拉开门,刺骨的河风便灌了进来。露台很小,仅容两三人站立,下方就是黑沉沉的河水。
楼梯方向已经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跳!”顾芸裳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拉着周蘅芜,翻过露台矮栏,纵身跃入冰冷的秦淮河!
“噗通!”“噗通!”
水花溅起!
几乎同时,房间门被“砰”地一声踹开!几名东厂番役冲了进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阮安!他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洞开的露台门,脸色瞬间铁青,冲到露台边,只见河面上涟漪未散,两团黑影正在不远处的水面挣扎,向着岸边一艘乌篷船的方向游去!
“放箭!抓住她们!”阮安尖声厉叫!
番役们立刻扑到窗边、露台边,张弓搭弩!
“咻!咻咻!”
数支弩箭破空射向水中黑影!
顾芸裳在水中奋力划动,一手还要拖着不谙水性的周蘅芜,行动迟缓。一支弩箭擦着她的手臂掠过,带起一溜血珠!另一支则射入了周蘅芜身侧的水中,险些命中!
岸边乌篷船中,薛鸣早已被画舫上的骚动惊动,看到有人跳水,又见箭矢射下,心中大急!他猛地从船舱中跃出,顾不得隐藏,手中早已扣住的几枚铜钱灌注内力,如同飞蝗般射向画舫窗边、露台上的东厂番役!
“哎哟!”“我的眼睛!”
铜钱虽小,力道却足,精准地打中了几名番役持弩的手腕或面门,顿时引起一片痛呼和混乱,箭矢准头大失。
薛鸣同时操起船桨,奋力划动乌篷船,冲向顾芸裳二人落水处。
“逆贼!薛鸣!”阮安眼尖,借着画舫灯光,认出了乌篷船上那熟悉的身形和手法,又惊又怒,“果然是你!给我连船带人,一并射沉!”
更多的番役涌到船边,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
薛鸣将乌篷船划得如同离弦之箭,船舷被箭矢钉得“夺夺”作响。他看准顾芸裳的位置,猛地伸出手臂!
顾芸裳也看到了他,用尽最后力气,将周蘅芜奋力推向船边!薛鸣一把抓住周蘅芜的手臂,将她湿淋淋地提上船!紧接着,顾芸裳也攀住了船舷!
就在薛鸣伸手去拉她的瞬间——
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从画舫三层一个隐蔽的窗□□出,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射薛鸣后心!
顾芸裳在水面上,看得真切!
“小心!”她失声惊呼,想要推开薛鸣已是不及!
薛鸣听风辨位,但一手拉着顾芸裳,一手刚拉上周蘅芜,重心不稳,难以完全闪避!
千钧一发!
“噗!”
一声闷响!
箭矢入肉!
但中箭的却不是薛鸣!
是刚刚被拉上船、惊魂未定的周蘅芜!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在最后一刻猛地扑到了薛鸣身后!
弩箭深深没入她的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中衣。
“周小姐!”顾芸裳目眦欲裂。
周蘅芜闷哼一声,软软倒在薛鸣怀中,脸色惨白如金纸。
“走!”薛鸣双目赤红,暴喝一声,内力灌注双臂,将顾芸裳也拉上船,同时一脚狠狠蹬在船尾!
乌篷船如同受惊的鱼儿,猛地向前窜出一大截,暂时脱离了最密集的箭雨范围。薛鸣操起双桨,拼尽全力,向着下游黑暗的河湾深处划去!
画舫上,阮安看着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乌篷船,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
“追!通知水关,封锁河道!全城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淮河的夜色被突如其来的杀机和鲜血彻底搅乱。
乌篷船上,周蘅芜气息微弱,肩头箭伤处鲜血汩汩涌出。顾芸裳撕下衣襟,拼命按住伤口,眼泪混合着河水,无声滑落。
薛鸣一言不发,只是将船划得更快,更急。冰冷的河风刮过他紧绷的脸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杀。
救出来了,却付出了血的代价。
而阮安的疯狂反扑,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