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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青蚨引路 ...

  •   “青霞观”的夜,寂静得只能听见檐角滴落的雨声。厢房内,一灯如豆。

      顾芸裳将白日街头买回的几样简单吃食在桌上摆好,又将煎好的汤药递给薛鸣。他肩头和腿上的旧伤虽已愈合,但雾灵山极寒侵体留下的暗伤,在江南湿冷的雨季里仍会隐隐作痛,需要汤药温养。

      薛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未皱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一张简陋的南京城坊市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江船厂”和“魏国公府”两处点了点。

      “徐家的人为何会注意到你?”顾芸裳坐下,低声重复着白天的疑问,“即便魏国公府与纪刚大人有过节,你辞官离京已久,又改换了容貌,他们怎会一眼认出?除非……”

      “除非他们一直在留意与纪刚案相关的任何人,尤其是还活着的、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薛鸣接口,语气冰冷,“又或者,我回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在某些人的预料之中。”

      顾芸裳心中一凛,“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胡老板?还是……”

      “未必是刻意泄露。”薛鸣摇头,“从我们决定南下的那一刻起,这条路上就可能有无数双眼睛。漕帮、驿卒、关卡兵丁,甚至我们安置阿萝、阿椿的那座寺庙,都未必绝对稳妥。对方不需要确切知道我们在哪,只需要知道我们大致的方向,再在南京城这样的关键节点布下眼线,守株待兔即可。”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今日那管家匆忙将徐鹏举拉走,神色惊疑,不似寻常应对登徒子骚扰。倒像是认出了不该认出的东西,或者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警告。”

      “警告?来自谁?”

      薛鸣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丝在黑暗中划出无数银亮的细线。在这南京城中,有能力让魏国公府管家色变、匆匆退避的势力,屈指可数。

      汉王、司礼监在南京的眼线,亦或是其他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

      “当务之急,是弄清龙江船厂那位周提举的下落。”薛鸣将话题拉回核心,“这是目前最可能追查到与令尊、与星图、与那个隐秘传承直接相关的线索。徐家的事,暂且避开便是。”

      “如何查?船厂是工部辖下重地,戒备森严,且事隔多年,人事档案恐怕早已尘封或散佚。”

      “明查自然不行。”薛鸣沉吟道,“但有两个人,或许能提供些线索。”

      “谁?”

      “一是这青霞观的主持,玉衡子道长。他虽是方外之人,但早年曾游历四方,交友广阔,尤其与三教九流都有些往来。最重要的是,他欠我一条命。”薛鸣道,“明日我去见他。其二,是城西‘墨韵斋’的老板,姓吴,是个古籍碑帖贩子,同时也暗中做消息买卖。此人嗅觉灵敏,门路诡异,当年我在北镇抚司时,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虽唯利是图,但只要价钱合适,且不危及自身,有时能弄到意想不到的东西。此人或许能打听到那位周提举的旧事,或是与星图、海图相关的古籍流向。”

      顾芸裳点头,“墨韵斋……我明日可以去看看。以顾家后人寻访先父旧友或遗物为由,应当不会惹人怀疑。”

      “小心些。带上这个。”薛鸣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管,递给她,“若遇紧急情况,拉开底部的线,它会发出尖啸并冒出浓烟,我会尽快赶到。”

      顾芸裳接过,小心收好。

      计议已定,两人各自歇息。窗外雨声潺潺,仿佛无数细语在黑暗中低回。

      次日,雨歇,天色依旧阴沉。

      薛鸣换了一身更显朴素的灰布直裰,去往前殿寻玉衡子道长。老道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但眼神清亮,见到薛鸣,屏退道童,将他引入静室。

      “薛居士安然归来,贫道欣慰。”玉衡子捋须微笑,语气熟稔,“一别经年,居士风霜之色更重,想必经历非凡。”

      “道长慧眼。”薛鸣也不客套,直接道明来意,“此番前来,实有一事相询。道长可还记得,永乐初年,龙江船厂曾有一位周姓提举?”

      玉衡子闻言,笑容微敛,沉思片刻:“周提举……可是讳上‘文’下‘焕’的周文焕?”

      薛鸣精神一振,“正是!道长认得?”

      “谈不上认得,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玉衡子回忆道,“彼时他常来观中,但非为祈福,而是寻贫道探讨一些星象历算、山川定位的学问。此人于造船制器乃是行家,却对天文地理、尤其是海外星野之道极为痴迷,言谈间常提及‘混一舆图’、‘星槎导航’等物事,见解独特,但也有些惊世骇俗。”

      星槎导航!果然!

      “后来呢?他去了福建市舶司之后,道长可还有他的消息?”

      玉衡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惋惜,“周提举调任福建后,起初还有书信往来,讨论些海外见闻。但约莫是永乐七八年间,书信忽然断绝。贫道后来隐约听说,他在任上似乎卷入了什么麻烦,关于私自摹拓番邦海图、结交海外方士之类的罪名,被革职查办。再后来,消息便混乱了,有说他病逝于狱中,有说他被流放琼州,还有说他暗中乘海船出走,不知所终。”

      革职查办?病逝?流放?出海?

      每一种可能背后,似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道长可知,当年与他探讨星图学问的,除了您,还有哪些人?或者,他是否留下过什么手稿、图谱?”

      玉衡子沉吟道:“来往之人不多,除贫道外,他似乎与鸡鸣寺一位挂单的西域番僧有过交流。手稿么……”老道起身,走到静室角落一个陈旧的书箱前,翻找片刻,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边缘已经磨损的册子,“周提举当年曾将一本他自己整理的《星槎野录》手抄本赠与贫道,说是闲暇游戏之作,让贫道品评。后来他出事,贫道恐惹是非,便将其藏匿,多年未曾示人。”

      薛鸣强抑激动,双手接过。油布解开,里面是一本纸质泛黄、用蝇头小楷工整誊写的手抄册子。翻开扉页,果然是“星槎野录”四字,署名“龙江散人”。内文并非完整著作,而是零散的笔记、摘抄、心得和简单图示,内容涉及星辰观测、海流风向、异域地理,以及大量关于如何利用星辰定位远航的推测和演算。其中多次提到“混一图”、“诸番星位”,并在一页末尾,用朱笔写着一行小字。

      “闻闽中有遗贤,藏《混一疆理图》残卷,与《诸番》互为表里,或可窥破天海之秘。惜缘悭一面。”

      《混一疆理图》!这与《混一星槎诸番图》名称如此相似!果然在福建有线索!

      “道长,此物可否暂借薛某一观?”薛鸣郑重问道。

      玉衡子颔首,“此物留于贫道处,也不过是明珠蒙尘。居士既然与周提举有旧,便拿去参详吧。只是……务必小心。此中涉及之物,恐非吉兆。”

      “薛某明白,多谢道长。”

      与此同时,城西夫子庙附近的“墨韵斋”。

      顾芸裳扮作一位出身尚可、家道中落、前来寻觅先父遗物或相关古籍的年轻妇人,走进了这家门面不大、却透着股陈腐书卷气的老店。

      店主吴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就着天光修补一本虫蛀的古书。见有客来,他抬起眼皮,目光在顾芸裳身上一扫,又落回书上,不冷不热地道:“夫人想找什么书?”

      顾芸裳按着事先想好的说辞,温声道:“掌柜的,小女子想寻一些前朝或本朝初年,关于海外舆地、星象航海的古籍或手稿。先父生前好此道,家中原有些收藏,可惜后来散佚了……”

      吴老板手中动作顿了顿,再次抬起头,透过镜片仔细打量了顾芸裳几眼,慢悠悠道:“这类书,可是冷门得很。夫人具体想要哪一类的?是《瀛涯胜览》那样的游记,还是《郑和航海图》那样的舆图,或是更偏门些的,比如涉及番邦星野、奇门定位的?”

      他最后一句,说得随意,眼神却微微闪烁。

      顾芸裳心中一动,面上不露声色,“先父似乎对番邦星象、与航海定位相关的,尤为感兴趣。掌柜的这里可有?”

      吴老板放下手中的书和工具,站起身,走到柜台后,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卷颜色暗沉、边缘破损的旧纸,似乎是从某本更大册子上撕扯或裁剪下来的。

      “夫人看看这个。”吴老板将木匣推到顾芸裳面前。

      顾芸裳小心拿起一卷,展开。纸张脆薄,上面用黑红两色绘着极其复杂的星宿图案和线条,旁边标注着扭曲难辨的文字,风格与《混一星槎诸番图》残卷上的星图极为相似!但似乎更零碎,像是某种星图的使用说明或口诀残篇!

      “这是……”她强压心跳。

      “这是从一个跑海的番僧手里收来的,据说是从古暹罗某座废庙的藏经里找到的,上面写的是古梵文和一种更古老的星象符号,没人看得懂全貌。”吴老板压低声音,“不过,前些日子,倒是有位客官,也来打听过类似的东西。”

      “哦?是哪位客官?”顾芸裳状似随意地问。

      “这个嘛……”吴老板搓了搓手指,露出商人本色。

      顾芸裳会意,取出一小块早就备好的碎银,放在柜台上。

      吴老板迅速将银子收入袖中,声音压得更低,“是个太监。”

      顾芸裳瞳孔微缩。

      “虽然穿着便服,但那股子宫里出来的味道,瞒不过老汉的眼睛。”吴老板低声道,“年纪不大,面白无须,说话有点闽地口音。他也没说要什么具体的,就在店里转了转,看了看这几张残页,问了问来历,然后就走了。临走前,还特意打听,有没有见过更完整的、或是标注着中原山川与海外星野对照的图。”

      闽地口音的年轻太监!是阮安的人?还是宫里其他也对星图感兴趣的内官?

      “掌柜的可还记得他长相?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长相嘛……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话嘛……他好像自言自语了一句,说什么‘终究还是得来金陵寻根’……”吴老板回忆着,“对了,他还问了一句,知不知道以前龙江船厂有位姓周的提举,有没有留下什么手迹。”

      又是周提举!

      顾芸裳心中雪亮。阮安那边,果然也查到了这条线上!而且动作比他们更快,已经找到了“墨韵斋”这里!

      她不敢再多问,以免引起怀疑,只道这几张残页她看着有趣,想买回去研究,与吴老板讨价还价一番,用一个还算合理的价格买下了它们。

      离开“墨韵斋”,顾芸裳心绪纷乱。对方已经摸到了这里,查到了周提举,甚至可能知道了更多。他们必须加快速度!

      她正思忖着如何尽快与薛鸣汇合,通报消息,转过一个街角,迎面差点撞上一人。

      抬头一看,竟是一个穿着青布衫、头戴小帽、做小厮打扮的半大少年。那少年见到她,眼睛一亮,迅速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塞进她手里,低声道:“顾小姐,有人让交给您的。”说完,不等顾芸裳反应,便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顾芸裳心中一惊,捏着那尚有体温的纸条,迅速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墙根,背对人群,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仓促的小字:

      “周女在秦淮,画舫‘烟雨楼’,危。”

      周女?周提举的女儿?在秦淮画舫?处境危险!

      纸条末尾,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三枚叠在一起的铜钱。

      青蚨标记!

      这是薛鸣早年与某些特定线人约定过的紧急联络暗号!

      消息来源可靠!但传信方式如此诡秘急促,显然情况已非常紧急!

      顾芸裳再无犹豫,立刻朝着与薛鸣约定的汇合地点,发足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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