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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故地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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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迟。直到三月中,秦淮河畔的垂柳才抽出些怯生生的鹅黄嫩芽,水面上还漂着未化尽的碎冰碴子。风里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吹过乌衣巷口那些沉默的朱门高墙,也吹过城南熙攘却略显萧瑟的街市。
“归云居”茶楼二楼,临窗的雅座。
薛鸣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头上戴着一顶遮阳挡风的普通方巾,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雨前新茶。他的面容经过刻意修饰,肤色略深,眉宇间多了几道似是常年劳碌留下的细纹,左颊甚至贴了一颗不起眼的黑痣,与一年前那位北镇抚司的冷峻镇抚判若两人。只有偶尔抬眼间,眼底深处那抹沉淀下来的锐利与沉静,依稀可辨旧日轮廓。
坐在他对面的,是换了妇人装扮的顾芸裳。她穿着一身嫩绿色素面褙子,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插着一根样式简单的银簪,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些许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更添了几分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秀静。那双眼眸清澈依旧,此刻正透过半开的窗棂,若有所思地望着楼下流淌的秦淮河水,以及河对岸那片正在大兴土木、搭建彩楼戏台的区域。
“听闻是汉王为迎圣驾南巡,特意命人整修的。”薛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平淡,“皇上似有今年再度南巡之意,或许夏秋之际便会启程。”
“南巡……”顾芸裳收回目光,低声道,“京城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
他们一个月前辗转抵达南京,凭着薛鸣早年的一些暗线和顾家残存的人脉,在这龙盘虎踞的南京城悄然安顿下来。
这里不比京城,虽是旧都,权贵云集,但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反而更容易藏身。更重要的是,这里是许多线索开始的地方——顾家的旧案、纪刚的早期调查,乃至与“海噬教”、“星图”相关的某些蛛丝马迹。
薛鸣摇了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胡老板那边断了联系,许是京城风声太紧。倒是前日,从漕帮一个老舵工口中,听到点闲话。”他顿了顿,“说去年冬天,北边雾灵山一带出了件怪事。山崩地裂,寒气喷涌,冻死了好些人畜,连带着蓟镇那边都紧张了好一阵子。朝廷派了人去查,说是地龙翻身,可私下里传,像是有什么宝贝现世,引来了煞星,结果宝贝毁了,人也折进去了。”
顾芸裳心知肚明,那“煞星”里恐怕就有他们二人。只是这传闻竟能从北地传到江南漕帮口中,看来当时动静确实不小,也难保没有其他眼睛盯着。
“还有,”薛鸣继续道,“灵济宫那个玄尘道人,听说后来被东厂放了出来,但回宫后不久就‘闭关静修’,再不见客。灵济宫如今由另一位监院主持,香火依旧鼎盛。”
玄尘没死,却闭门不出。是妥协?是囚禁?还是韬光养晦?此人身上谜团太多。
“我们要查,还是得从根子上找。”顾芸裳将目光投向窗外东南方向,那里曾是顾家祖宅所在的城西区域,如今大半已改建为官仓和军营,只剩断壁残垣。“我这几日暗中探访了几位顾家旧仆,人老了,记性也差了,只零碎回忆起,先父当年除了与纪刚大人有往来,似乎还与一位在龙江船厂任职的提举有过书信联系,讨论过海外船舶图样与星象定位之法。”
龙江船厂?那是朝廷制造宝船、战船的重地!一位船厂提举,与精通海运的顾寰,讨论船舶图样是正事,可涉及“星象定位”……
“可知那位提举姓名?如今何在?”
“姓周,名讳不知。只知后来好像升迁去了福建市舶司,再后来便没了音讯,有人说他死在任上,也有人说他致仕归隐了。”顾芸裳蹙眉,“线索太模糊。”
薛鸣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龙江船厂、福建市舶司、海外星图、船舶定位……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越发明确。纪刚当年调查的,恐怕不仅仅是“海噬教”的邪祭,更可能触及了一条利用航海技术、星图秘术进行某种隐秘活动的链条。而顾寰,或许正是因为身处海运枢纽,又精于此道,才被卷入其中。
“福建……”薛鸣沉吟,“阮安是闽人。他当年发迹,据说也与福建镇守太监有些关联。”
线索似乎又要绕回那个阴魂不散的司礼监太监身上。
“客官,您要的茶点。”伙计端着托盘上来,打断了二人的低语。
待伙计退下,薛鸣正欲继续,茶楼楼梯口传来一阵喧哗。几名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豪仆拥簇着一位锦衣华服、面色虚浮的年轻公子哥走了上来。那公子哥手持折扇,目光轻佻地扫过二楼寥寥几桌客人,最后落在了临窗的顾芸裳身上,眼睛微微一亮。
“哟,这穷酸地方,倒还有如此清丽的娘子。”公子哥摇着扇子,径直走了过来,全然不顾薛鸣的存在,对着顾芸裳嬉皮笑脸道,“小娘子面生得紧,不是本地人吧?独自喝茶多无趣,不如陪本公子坐坐,说说闲话?”
他身后的豪仆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顾芸裳眉头微蹙,垂下眼帘,没有作声,身子却微微向薛鸣这边靠了靠。
薛鸣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公子哥:“这位公子,内子不喜与生人交谈,还请自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淡淡威压,那是多年锦衣卫生涯浸染出的气质,即便刻意掩饰,在不经意间仍会流露一二。
那公子哥被薛鸣的目光一扫,没来由地心头一悸,嚣张气焰窒了窒。但他平日里横行惯了,哪肯在一个看似落魄的文士面前退让,尤其美色当前。他定了定神,折扇“啪”地一合,指着薛鸣:“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公子这么说话?知道本公子是谁吗?家父乃是……”
话音未落,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这次上来的是一个穿着褐色缎袍、管家模样、神色精干的中年人。他目光一扫二楼情形,立刻快步走到那公子哥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公子哥的脸色变了变,先是惊疑,再是悻悻,瞪了薛鸣一眼,又贪婪地瞥了顾芸裳一下,哼了一声道:“晦气!”竟不再纠缠,带着豪仆,跟着那中年管家匆匆下楼去了。
雅座恢复了安静,但薛鸣和顾芸裳都清楚,这并非结束。那中年管家显然认出了什么,甚至有可能得到了什么指示。
“此地不宜久留。”薛鸣放下茶钱,起身。
顾芸裳也立刻跟上。
两人刚走出“归云居”不远,便察觉身后有人缀着。不是刚才那伙豪仆,而是两个看似普通、脚步却轻捷沉稳的灰衣人。
“分开走,老地方见。”薛鸣低声说了一句,脚步一拐,钻进了一条人头攒动的杂货巷。
顾芸裳会意,朝着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汇入前往夫子庙的人流。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城南一处香火冷清的小道观“青霞观”后院的僻静厢房汇合。这里是薛鸣通过昔日一位交好的、如今在此挂单养老的锦衣卫旧同僚安排的暂时落脚点,比客栈安全得多。
“尾巴甩掉了?”顾芸裳问。
“嗯。不是官府的人,倒像是某家勋贵府邸圈养的门客或护院。”薛鸣洗去脸上的易容材料,露出原本冷峻的轮廓,眼神锐利,“刚才那公子哥,应是魏国公府的旁支子弟,徐鹏举。”
魏国公徐家乃是中山王徐达之后,南京城中最顶尖的勋贵之一,树大根深。
“徐家的人?为何会注意到我们?”顾芸裳疑惑,“就算那纨绔子弟好色,也不至于让府中管事那般紧张地将人拉走,还派眼线跟踪。”
薛鸣走到窗边,望着道观外斑驳的院墙和远处巍峨的城墙轮廓,缓缓道:“或许不是注意到‘我们’,而是注意到‘我’。”
“你是说……”
“我的身份,或许并未完全瞒过所有人。”薛鸣转过身,目光深沉,“南京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更深。徐家,我记得,已故的徐辉祖,当年与纪刚似乎有些龃龉。而如今的魏国公……与汉王走得很近。”
汉王乃当今皇帝次子,久驻南京,权势熏天。其府中长史、属官,多与江南勋贵、士绅往来密切。
纪刚、徐家、汉王、阮安……还有那隐藏在航海、星图背后的神秘传承与惊天阴谋……
无数看似不相干的线头,在这座古老的都城上空,隐隐有交汇的趋势。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拂过屋檐瓦片,沙沙作响。金陵的春天,总是多雨。
而这雨幕之下,旧都的棋局,似乎刚刚摆开新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