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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雪夜归人 ...

  •   腊月廿三,小年。

      一场罕见的暴雪席卷了北直隶,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莽莽的银白。通往京城的官道早已被积雪淹没,连驿马都停了。寻常百姓躲在家中,守着火盆,祈祷这该死的寒冬早些过去。

      通州码头往南三十里,一处被遗弃的河神庙歪斜地立在风雪中。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寒风卷着雪沫,肆意灌入残破的大殿。神像倾颓,蛛网垂结,只有角落里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证明这里尚存一丝活气。

      火上架着一个缺口瓦罐,里面咕嘟着半罐浑浊的菜粥,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食物香气。

      顾芸裳裹着一件打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坐在火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就着摇晃的火光,小心翼翼地缝补着手中一件同样破旧的男子夹袄。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稳定而专注。火光在她清瘦了许多的脸颊上跳跃,映出一片温润的晕黄。

      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草,上面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名叫阿萝,是他们在雾灵山救下的两个孩子之一。另一个男孩阿椿,此刻正跪坐在神像基座旁,用一根小木棍,全神贯注地在积灰的地面上划拉着顾芸裳这几日教他的几个字。

      “顾姐姐,‘安’字是这样写吗?”阿椿抬起头,指着地面。

      顾芸裳探头看了看,微笑着点头,“对,阿椿写得很好。”她顿了顿,声音柔和,“‘安’,平安的安。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阿椿用力点头,又低头去写。

      殿外,风雪呼啸。

      一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由远及近,稳健而熟悉。

      顾芸裳立刻放下针线,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漫天风雪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艰难跋涉而来,肩上扛着一小捆用破毡布包着的柴,手里似乎还拎着什么东西。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短打,头上戴着遮雪的斗笠,脸庞被寒风吹得发红,眉毛胡茬上都凝着冰霜。

      是薛鸣。

      “回来了?”顾芸裳接过他肩上那捆分量不轻的湿柴,指尖触到他冰冷的手背。

      “嗯。”薛鸣摘下斗笠,抖落一身积雪,将手里那个用草绳拴着的、冻得硬邦邦的油纸包递给她,“运气不错,遇上一个赶着回家、急着清货的猎户,换了两条兔腿,还有一小包粗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眼神却明亮而安定。

      顾芸裳接过油纸包,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心头却涌起一股暖流。这冰天雪地,能找到肉食近乎奇迹。

      “快去烤烤火。”她推着他往火边走,自己则麻利地将兔腿拿到火旁化冻,又往瓦罐里添了把路上采的、晒干的野菜和一把糙米。

      薛鸣在火边坐下,伸出几乎冻僵的手靠近火焰。跳跃的火光驱散着他身上的寒意,也映着他脸上新添的一道浅浅冻疮。

      阿萝被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薛鸣,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薛叔叔!”

      阿椿也放下木棍,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那两条逐渐化冻、显出诱人轮廓的兔腿。

      “今天认了几个字?”薛鸣伸手,揉了揉阿椿乱糟糟的头发。

      “五个!”阿椿挺起小胸脯,“顾姐姐还给我讲了‘雪’字的故事。”

      薛鸣看向顾芸裳,她正低着头,用短刃小心地处理兔腿,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这两个孩子,是他们在雾灵山死里逃生后无法丢下的牵挂。一路南下,躲避可能的追捕,穿过封锁,风餐露宿,两个孩子却成了这段亡命路途中最柔软的牵绊,也成了他们必须活下去的、更有力的理由。

      兔腿在瓦罐里与野菜同煮,不多时,狭小的破庙里便弥漫开一股带着肉香的、令人心安的热气。这气味冲淡了腐朽的味道,也驱散了窗外风雪带来的绝望。

      四人围坐在火边,就着同一个瓦罐,分享着这顿简单却来之不易的晚餐。没有碗筷,便用洗净的宽大树叶盛着,用削尖的小木棍挑着吃。滚烫的粥和炖得酥烂的兔肉下肚,冰冷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舒展开来。

      阿萝吃得鼻尖冒汗,小脸红扑扑的。阿椿则一边吃,一边不忘问:“薛叔叔,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你说的那个‘南边’?”

      薛鸣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跳跃的火焰,“快了。等这场雪停,路好走些,再有个十来天,应该就能到黄河边。过了河,离南方就近了。”

      “南方……不下雪吗?”阿萝眨着大眼睛问。

      “也下,但很少像这样。”顾芸裳轻声接话,眼神有些飘远,仿佛想起了金陵的冬雨,和空气中终年不散的水汽。“那里冬天也冷,但河不会全冻上,有些树还是绿的。”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听着,眼中充满了对未知远方的憧憬。

      饭后,顾芸裳用雪水烧热,给两个孩子简单擦了脸和手,催促他们到干草铺上睡下。她自己则和薛鸣一起收拾了残局,给火堆添了足够的柴,确保它能燃到天明。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气更重。两人并肩坐在火边,一时无言。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偶尔传来的风卷雪落的呜咽。

      “今天出去,可听到什么风声?”顾芸裳低声问。

      薛鸣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大雪封路,消息断绝。零星遇到的都是逃难或赶路的百姓。京城那边……暂时没有新的动静。”

      这既是好事,也让人不安。阮安在雾灵山计划失败,损失了赵头领、葛先生等一批人手,更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寒精”,绝不会善罢甘休。东厂对他们的追捕也绝不会因为一场大雪就停止。暂时的平静可能意味着更猛烈的风暴在酝酿。

      “两个孩子……”顾芸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阿萝和阿椿,眉头微蹙,“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薛鸣沉默片刻,道:“过了黄河,寻一处可靠的人家,或找个安稳的寺庙道观,暂时安置他们。等我们……”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等我们查清真相?等我们摆脱追捕?还是等这天下……太平?

      前途未卜,谁也不敢许诺未来。

      顾芸裳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没有更多言语,只有彼此依靠的体温,和眼前这簇在风雪寒夜中顽强燃烧的火焰。

      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依偎在一起。

      “还记得在舟山,你问我接下来有何打算吗?”薛鸣忽然开口。

      顾芸裳抬起头,看着他被火光勾勒的侧脸。

      “我说,南边的海,比金陵的天广阔。”薛鸣的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现在看来,未必一定要去海上。只要能查明纪刚未竟之事,阻止那些人的阴谋,何处不能容身?”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坚定,“这山河天下,总有讲理、容得下真相的地方。”

      顾芸裳握住了他粗糙而温暖的手,指尖的薄茧相互摩擦。

      “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庙外,风雪渐歇。深蓝色的天幕上竟然透出几颗寒星,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长夜未尽,路途尚遥。

      但归处,已在彼此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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