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七章:我陪你 ...
-
凌晨,沪港的冬夜,湿冷入骨。
尽管酒吧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震耳的音乐和躁动的人体似乎能驱散一切寒意,但窗玻璃上凝结的雾气,还是昭示着室外接近零度的低温。
周秒坐在沙发深处,手里端着的威士忌加了冰,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保持着某种清醒。陈欢正搂着女伴纵情高歌,周皓之在与人低声谈事,周娇随着音乐摇晃,包厢里一派醉生梦死的暖融景象。
手机在玻璃茶几上疯狂震动,屏幕在迷离灯光下固执地亮起——“沪港私立医院”。周秒放下酒杯,冰块撞出清脆一响。
她接起电话,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
“…好,我知道了。”她的声音穿透背景噪音,清晰得像冰棱碎裂。
挂断电话,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看沙发背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驼绒大衣一眼,只穿着单薄的黑色丝绒吊带裙,赤着脚就冲出了包厢门。
室外的冷空气像刀子一样迎面劈来,走廊尽头敞开的窗缝灌进凛冽的北风,瞬间激得她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周秒?!”陈欢的歌声戛然而止。
沈清辞几乎在她起身的瞬间就站了起来。他看着她像一道失控的影子掠出门外,细高跟鞋被遗弃在地毯上,赤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毫不犹豫地奔向电梯。他抓起自己那件旧棉服,立刻追了出去。
“周秒!”他在电梯口拦住她。她像是听不见,直直地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环抱着双臂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嘴唇在低温下失去了一丝血色。
电梯门开,他跟着挤进去,将手里那件带着他体温的旧棉服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裸露的、微微发抖的肩膀上。周秒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
“我陪你去。”他说。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脸转向不断下降的数字,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电梯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
沈清辞看着穿着单薄的周秒,二话不说把自己洗的大白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周秒身上。周秒愣愣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飞快的移开了视线。
沪港私立医院的VIP楼层,暖气充足,却透着另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尖锐。
主治医生语速很快,伴随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时女士突发颅内出血,情况危急,必须立刻手术。”
手术同意书递到眼前。周秒肩头还披着那件不合时宜的旧棉服,接过笔。她的指尖冻得有些发红,触到冰凉的金属笔身时,却稳得没有一丝晃动。
沈清辞站在侧后方,看见她垂眸阅读,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沉静的阴影。她的侧脸在走廊顶光下,白得像窗外凝结的霜。然后她翻到最后一页,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只停顿了一秒。
“周秒”两个字签得又快又稳,笔画凌厉得几乎要划破纸张。
签完字,她把笔递还给护士,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用最好的方案,不惜代价。”医生点点头,迅速离开。
手术室的门关上,红灯亮起。周秒走到走廊边的长椅前,笔直地坐下。她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直视着手术室的门。丝质内搭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脚背绷得很直。
沈清辞在她身边坐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他看见她的侧脸像冰冷的瓷器,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她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周秒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走廊里的空气冰冷而沉重,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从各个病房透出,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周秒盯着那盏刺目的红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她想开口。想对身旁这个沉默的少年说——你知道吗,我刚才签字的时候,其实很想把笔扔掉。
想说——我签过那么多份文件,没有一次像刚才那样,觉得那支笔有千斤重。
想说——我很害怕,怕得想立刻从这里逃走。那些话堵在喉咙口,几乎要冲出来。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轻微颤动,呼吸也乱了一拍。
只要转过头,看向沈清辞,那些被压制的脆弱和焦虑,或许就会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但下一秒,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依旧一片平静。放在膝盖上的手重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股倾诉的冲动。
不能说。
有些重量注定只能自己扛。有些恐惧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真的。她不能软弱,尤其不能在别人面前软弱——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心中短暂的冲动。
沈清辞走到她身边,同样倚墙而立,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抿的唇线和过于挺直的脊背上,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也是这样漫长的等待,也是这样冰冷绝望的走廊。
不同的是,那时躺在里面的是他的母亲,等在门外的是年仅十五岁、还必须强撑着安慰哭泣妹妹的他。
他记得那种喉咙被扼住般的窒息感,记得每一秒都被恐惧无限拉长的煎熬,记得最终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摇头时那种天崩地裂的黑暗。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任性和脆弱的资格。
此刻,他看着周秒。这个总是显得游刃有余、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孩,此刻正用全部的意志力,将自己钉在这面墙上,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外壳,包裹住内里可能已经天翻地覆的惊惶。
她不是不害怕,她只是太习惯了独自面对,太清楚有些重担无人可以分担。一股尖锐的疼惜猝不及防地击中沈清辞的心脏。
他理解这种沉默,理解这种用坚硬外壳保护柔软內里的方式。
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
周秒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裙摆上被揉搓得越来越皱的痕迹,泄露着平静海面下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远处隐约的仪器滴答声中缓慢流逝。
周秒像钉在了那里,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出来,泄露着她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周秒闭上眼睛,童年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冲破闸门,纷至沓来。她看见七岁前的家,不是现在冰冷的公寓,而是沪港老城区一栋带小花园的洋房。
春天,父亲周南君会在花园里教她认各种植物,母亲时樱则坐在藤椅上,笑着看他们把泥土弄得到处都是。
夏天的傍晚,一家三口会挤在客厅的老沙发上看动画片,她总是躺在中间,左边是爸爸结实的手臂,右边是妈妈带着香气的怀抱。
那时的她是真正的混世小魔王。因为挑食,打翻过妈妈精心准备的营养餐;因为不想练琴,偷偷剪断过钢琴的琴弦;因为和邻居小孩争秋千,把对方气哭过好几次。每次闯了祸,爸爸总会无奈地笑着把她扛在肩上,说“我家秒秒以后肯定是个厉害角色”,而妈妈则会一边训斥,一边仔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画面陡转,是父母日益频繁的争吵。
温柔的妈妈变得焦躁,儒雅的爸爸变得沉默。她躲在自己房间,用枕头捂住耳朵。
直到那个下午,她看到妈妈流泪签下离婚协议,爸爸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她追出去,只看到汽车扬长而去的尾烟。
那天之后,“周秒”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那个有花园、有欢笑、可以无法无天的家里;另一半,则跟着妈妈,学会了挺直脊背,学会了对人礼貌而疏离,学会了用成绩和奖杯来填补那份巨大的空缺,也学会了…不再轻易期待。
七岁之后,那座带花园的洋房空了。
周秒跟着母亲时樱搬进了市中心的顶层复式公寓,更大,更奢华,也更冷清。母亲时樱像换了一个人,曾经温柔含笑的眼睛里只剩下锐利和一种燃烧般的、近乎偏执的斗志。
她开始全身心扑在岌岌可危的公司上,试图向那个离开的男人证明些什么。
周秒记得无数个独自醒来的清晨,餐桌上放着保姆准备的、永远合不上她胃口的早餐,旁边压着一张打印的日程表:钢琴课、法语课、马术课、数学竞赛班…记得家长会上,她捧回年级第一的奖状,台下却没有妈妈的身影,只有秘书礼貌地转达“时总在开会”。记得她第一次来例假,慌张无措,是住家阿姨帮她处理,而妈妈在电话里只匆匆说了句“找王阿姨,妈妈在谈很重要的并购案”。
她像一棵被精心修剪、施以最昂贵肥料、却唯独缺少阳光和雨露的植物,拼命生长,只为得到园丁偶尔投来的一瞥。
她拿遍了能拿的奖项,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可妈妈书房的灯总是亮到深夜,她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只剩下“成绩怎么样”、“钱够不够花”、“听话”。
有一次,她故意打碎了妈妈书房里一个很重要的水晶镇纸——那是爸爸留下的少数几件东西之一。
她幼稚地想,闯了祸,妈妈是不是就会像以前一样,生气地训斥她,然后仔细查看她有没有被碎片划伤?
可是妈妈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让阿姨打扫干净,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说:“碎了也好。下次小心点,别伤着自己。”
那种彻底的、平静的忽视,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心冷。
她不再是“秒秒”,而是时樱需要培养的“继承人”,是必须优秀到无可指摘的“作品”。
那些任性、撒娇、甚至真实的喜怒哀乐,都成了不被需要的奢侈品。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用完美的成绩单和得体的举止来填补母女之间越来越宽的沟壑,也学会了将那个渴望被关注、会哭会闹的小女孩,深深锁进心底最角落的箱子。
记忆的最后,是妈妈在办公室突然倒下,苍白着脸被抬上救护车。
她在急救室外签下第一份病危通知书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而妈妈醒来后,第一句话不是安慰,而是气若游丝地追问:“公司…董事会…有没有异动?”
手术室的红灯,依旧刺眼地亮着,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凝视着此刻蜷缩在墙角的周秒。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灯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门滑开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一下,又立刻稳住。
医生带着倦容走出来,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如释重负的眼睛:“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危险,需要送ICU密切观察。”
周秒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她转身,准备去处理后续事宜,步履平稳。就在她抬步的瞬间,一直死死掐着上臂的手,终于松开了。
沈清辞清晰地看见,她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了几个深紫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指甲印痕,在灯光下微微反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