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有风》黑白色调

5、第 5 章

　　一次商务宴的第二天，项目组安排了实地考察。约定的集合时间是上午九点，在镇政府门口。
　　林晚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她需要这点时间来调整状态，用晨间的清冷空气驱散昨夜残留的酒意和混乱心绪。她今天换下了职业套装，穿着一件剪裁优良的浅灰色立领衬衫，搭配卡其色工装裤和一双舒适的平底短靴，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淡妆，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清爽，与小镇清晨的氛围奇异地融合。
　　她刚从车上拿下装备包，一转身，便看到陆星河那辆熟悉的黑色SUV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旁边。车门打开，陆星河迈步下来。
　　他今天也穿得颇为休闲，深绿色的冲锋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下身是条耐磨的军裤和一双厚重的登山靴，显得肩宽腿长，充满了户外气息。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并未安眠。然而，当他目光触及林晚时，那双深邃的眼睛却瞬间锐利起来，像是瞬间驱散了所有倦意，将她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了一遍。
　　他的目光在她束起的马尾、光洁的额头、以及那身不同于昨日宴会的利落装扮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欣赏。晨光下，她看起来比昨晚在迷离灯光下更加真实，也更具一种…不容忽视的吸引力。不是那种娇柔的美，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清醒而强大的力量感。
　　“早，林总。”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宿醉后的沙哑，但语气已经恢复了工作时的沉稳。
　　“早，陆总。”林晚点头回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如常。她敏锐地注意到，当他走近时，随着清晨的微风，一股极其清淡、却无法忽视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那不是昨晚宴会上闻到的、属于李晓雯或其他女性的甜腻花香，也不是任何常见的商业香水的味道。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带着清冷绿意和微苦药感的木质香气，像雨后的森林，又像被碾碎的植物根茎，冷静，疏离，却意外地抓人。这种中性而高级的香气，与她此刻的形象完美契合，也与他记忆中少女时期带着阳光和肥皂味的气息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属于现在的、成熟的林晚的味道，宣告着她的改变和成长。
　　陆星河的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这种香气，和他车上那个褪色的中国结一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和她的蜕变。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并未从她脸上移开，似乎在观察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还好，谢谢关心。”林晚避重就轻，转身从装备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和测量图纸，用行动表明自己已进入工作状态，“其他人还没到？”
　　“应该快了。”陆星河也收敛心神，看了看时间。
　　这时，项目组的其他成员和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也陆续到达。负责文旅规划的是一位姓赵的年轻副镇长，戴着眼镜，很是热情。此外，还有两位本地文化站的老人，被请来做顾问，以及项目组的几位工程师。
　　众人寒暄过后，便徒步前往第一个考察点——那片计划改造的老街区和相邻的河滩地。
　　一路上，赵镇长和两位老顾问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本地的风土人情和历史典故。林晚听得认真，不时提出专业性问题，并迅速在平板电脑上做着笔记。她专注工作的样子，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思路清晰，言辞精准，引得赵镇长连连称赞：“林总真是名不虚传，专业、敏锐！”
　　陆星河大多时候沉默地走在队伍稍前的位置，偶尔会插一两句话，补充一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细节，或者纠正一些过于浪漫化的民间传说。他的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掠过林晚。看着她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某个发现而眼睛一亮的样子，看着她与工程师讨论时，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条理分明地阐述观点的样子……
　　他不得不承认，工作中的林晚，有一种近乎耀眼的光芒。 这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因家庭变故而敏感安静的少女，也不是昨晚宴会上那个被微妙排挤、需要他暗中解围的“外来者”。这是一个在自己的领域里充满自信、挥洒自如的精英女性。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她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陆星河的心情复杂。既有骄傲，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她飞得太高，太远了，远到他用十几年时间在小镇扎下的根，似乎也不足以成为牵绊她的锚点。
　　考察进行到一半，在河滩的一片开阔地休息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位工程师对河道整治方案提出了一个非常技术化但也略显激进的想法，可能会影响到河岸原有的植被和部分亲水平台。
　　林晚还没有说话，陆星河却率先开口了。他没有直接否定工程师的方案，而是蹲下身，随手从河边捡起几块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摆在空地上，开始清晰地阐述现有河道的水文特征、雨季水量变化对岸线的影响、以及本地居民多年来形成的亲水习惯。
　　他的语速不快，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实践权威。他没有看任何图纸，所有的数据和分析都仿佛刻在脑子里。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和因为动作而绷紧的冲锋衣面料上，勾勒出他坚实的背部线条和充满力量感的手臂轮廓。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商场运筹帷幄的老板，更像是一个熟知脚下每一寸土地的老兵，用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守护着属于他的领地。
　　林晚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看着他将复杂的专业问题，用如此朴实生动的方式讲解清楚，看着赵镇长和两位老顾问频频点头，看着那位提出激进方案的工程师也露出了信服的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这是一种与北京写字楼里完全不同的智慧和解难方式，充满了烟火气和强大的落地感。 陆星河身上那种扎根于泥土的扎实和可靠，与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带来的安全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极具吸引力的男性魅力。
　　她忽然想起昨晚苏雨晴的话：“星河哥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看着他此刻游刃有余的模样，她似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一步步将家业支撑起来，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赢得众人的信服。这与李晓雯口中那个“工作狂”、阿杰记忆中那个“风流少年”，似乎又是不同的形象。
　　他就像一本复杂的书，她以为自己早已合上，如今重新翻开，却发现每一页都写着新的内容，引人入胜。
　　休息结束，队伍继续前行。接下来需要考察一段保存较为完好的古巷道，路面狭窄，青苔湿滑。林晚穿着平底靴，走起来依然需要小心翼翼。在一个转角处，她脚下一滑，身体微微失衡。
　　“小心。”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及时地握住了她的上臂，稳稳地扶住了她。
　　是陆星河。他不知何时从队伍前面放慢了脚步，来到了她身侧。
　　“谢谢。”林晚站稳步子，手臂上被他握过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和力量感。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户外运动后的健康气息，与自己身上清冷的草木香气若有若无地交织在一起。
　　他很快松开了手，表情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这段路比较滑，注意脚下。”他叮嘱了一句，便继续前行，但步伐明显放缓，始终与她保持着并肩而行的距离，无形中为她隔开了拥挤和可能的危险。
　　这种沉默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林晚心弦微颤。
　　考察接近尾声时，林晚的手机震动起来。她走到一旁接听，是她在北京的一位追求者，一位家境优渥、本人也是青年才俊的投资人。对方热情地邀请她下周回北京后参加一个重要的艺术展开幕晚宴，言语中透着熟稔和期待。
　　“抱歉，周先生，我这边项目刚开始，下周恐怕赶不回去。”林晚语气客气而疏离地婉拒。
　　“没关系，晚晚，工作重要。等你回来，我再为你接风。”对方并不气馁，依旧风度翩翩。
　　挂断电话，林晚一转身，发现陆星河就站在不远处，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刚处理完信息。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偶然。
　　但林晚却莫名地觉得，他可能听到了些什么。那个“周先生”亲昵的“晚晚”称呼，以及电话那头显而易见的追求意味。
　　陆星河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语气如常地说：“林总，赵镇长说前面有家老字号的豆花很好吃，大家忙了一上午，不如一起去尝尝？也算体验本地特色。”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林晚点头同意。
　　小店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大家挤坐在一张长条桌前，吃着滑嫩的豆花和酥脆的油条。林晚很自然地融入其中，和赵镇长讨论着刚才考察的细节，偶尔也会和旁边的工程师交流几句。
　　陆星河坐在她对面，沉默地吃着东西。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看着她与不同的人娴熟地交流，看着她即使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也依旧保持着从容和优雅。那个“周先生”的电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清楚地知道，像林晚这样优秀、美丽、又身处高位的女性，在北京那样的大都市，身边绝不会缺乏追求者，而且必然是各方面都极其出色的精英。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那份压抑了多年的不甘和渴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次剧烈地动荡起来。他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用冲动和直白去表白，结果却将她推得更远。他需要更耐心，更策略，让她自己看到，什么是浮华世界的过眼云烟，什么才是根植于血脉的、不可替代的牵绊。
　　午餐后，考察正式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林晚站在路边，正准备用手机软件叫车，陆星河的车再次停在了她面前。
　　“上车吧，顺路。”他降下车窗。
　　这一次，林晚没有犹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那股清冷的草木香气似乎比早上更清晰了一些。陆星河没有立刻启动车子，而是伸手，从后座拿过来一个环保纸袋，递给她。
　　“什么？”林晚一愣。
　　“早上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看着不错，多买了一份。”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之举，“你昨晚喝多了，早上又没吃多少，垫垫肚子。”
　　林晚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造型精致的抹茶千层蛋糕，还有一杯温热的……她仔细一看，竟然是美式咖啡。
　　他记得她少女时爱喝碧螺春，也注意到了她现在习惯喝美式咖啡。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林晚的心脏。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咖啡和蛋糕，眼眶竟然有些微微发热。他总是在这种细节上，出其不意地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幸好被引擎启动的声音掩盖了过去。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这一次，车内没有放音乐，也没有尴尬的沉默。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静氛围流淌在狭小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上午共同的奔波，或许是因为那块蛋糕和咖啡，也或许，只是因为两人都在这场无声的拉锯战中，感到了一丝疲惫，也需要片刻的喘息。
　　林晚小口地吃着蛋糕，甜而不腻，抹茶的微苦恰好中和了奶油的甜润。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座她曾经一心想要逃离的小城，似乎也并非那么令人窒息。
　　而陆星河，专注地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她安静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她身上那缕独特的草木之息，淡淡地萦绕在车厢里，像一种无声的宣言，也像一种温柔的抵抗。
　　他知道，攻陷这座名为“林晚”的城池，需要耐心，需要策略，更需要时机。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已经等了十几年，不介意再多等一段时间，直到她心甘情愿地卸下所有防备，回到他的身边。
　　车子停在“归处”民宿门口。林晚拿着没吃完的蛋糕和咖啡，再次道谢下车。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但脚步却不再仓促。
　　陆星河看着她走进民宿的背影，直到消失，才缓缓驱车离开。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势在必得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