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许梦澜

3、24小时备忘录

　　九月的雨下了一整夜，清晨时分才渐渐停歇。沈叙几乎一夜未眠，那张写着“第97次循环”的纸片被他夹在物理课本里，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思绪。
　　他早早来到教室，窗外的天空仍是铅灰色，湿漉漉的雾气笼罩着校园。那栋旧教学楼在雾中若隐若现，红砖墙被雨水浸染成深褐色，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城堡。
　　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谈笑声、拉椅子的声音、书包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寻常的校园早晨。沈叙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教室门口，等待着那个身影。
　　江寻准时在早读铃响前五分钟出现。他穿着整洁的校服，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神情平静淡然。当他走到沈叙旁边的座位坐下时，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任何熟悉的痕迹。
　　“早上好。”江寻的声音温和而疏离。
　　沈叙的心沉了下去。看来江寻说的是真的——新的一天，对他而言就是全新的“第一天”。
　　“早上好。”沈叙回应道，暗中观察着江寻的一举一动。他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摆放整齐，然后开始预习今天的内容，一切如常，仿佛昨天那段令人不安的对话从未发生。
　　早读课上，沈叙几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如果江寻真的什么都不记得，直接问循环的事情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疯了。
　　第一节课间，沈叙正准备再次尝试与江寻交流，班主任李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
　　“沈叙，能出来一下吗？”李老师招招手。
　　沈叙跟着李老师走出教室，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晨光透过云层，在湿漉漉的操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老师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有些为难。
　　“适应得怎么样？新学校还习惯吗？”李老师先寒暄了几句。
　　“挺好的，同学们都很友好。”沈叙回答，心里猜测着老师找他的真正目的。
　　李老师点点头，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个...关于你的同桌江寻，有些事情我想应该告诉你。”
　　沈叙屏住呼吸，等待着。
　　“江寻有一种...特殊的病情。”李老师压低声音，“医学上称为‘高度特异性逆行性遗忘’，他的记忆只能维持24小时。每天醒来，他都会忘记前一天发生的事情。”
　　沈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老师正式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是怎么发生的？”他问。
　　李老师叹了口气：“一年前的一场意外。具体细节我不便多说，但自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医生试过各种治疗方法，都没有效果。”
　　沈叙想起江寻太阳穴上的疤痕，那一定是意外留下的痕迹。
　　“他坚持要过普通的学生生活，所以我们尊重他的意愿，让他继续在学校学习。”李老师继续说，“他很聪明，能够通过笔记和重复学习来维持成绩，但社交方面...很困难。”
　　沈叙默默点头，想起江寻那本厚厚的笔记本。
　　“作为他的同桌，我希望你能...帮帮他。”李老师真诚地看着沈叙，“提醒他看笔记，帮他熟悉每天的日程。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给你调换座位...”
　　“不用。”沈叙脱口而出，“我愿意帮助他。”
　　李老师显得有些惊讶，随后欣慰地笑了：“谢谢你，沈叙。江寻需要朋友，尽管他第二天就会忘记。”他拍拍沈叙的肩膀，“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回到教室，沈叙的心情复杂难言。班主任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医学奇迹、意外事故、记忆障碍，一切都符合常理。但那张写着“第97次循环”的纸条，还有江寻昨天关于“时间循环”的言论，都在提醒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课间休息时，沈叙注意到江寻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飞快地记录着什么。那专注的神情，与昨天在旧教学楼里看到的如出一辙。
　　“你在写什么？”沈叙问道。
　　江寻抬起头，眼神清澈：“只是记录课堂重点。我的记性不太好，需要靠笔记来复习。”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承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缺点。沈叙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意识到江寻每天都要面对怎样的困境——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不认识身边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依靠笔记来重建自我。
　　多么孤独的生存方式。
　　午休时分，沈叙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像夜空一样沉静。他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思考了很久，终于在扉页上写下：
　　「致江寻：当你不记得时，请打开这个本子。」
　　然后，他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了第一行字：
　　「9月7日。我叫沈叙，是你的同桌。你可以信任我。」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沈叙继续写道：
　　「班主任李老师告诉我们，你有记忆方面的困难，每天都会忘记前一天的事情。没关系，我会每天提醒你。
　　以下是你需要知道的一些基本信息：
　　·我们是高二（三）班的学生，教室在明德楼三楼。
　　·你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我在你右边。
　　·你的笔记本（深棕色封面）是你最重要的记忆辅助工具，请随时带在身边。
　　·你擅长物理和数学，但历史稍弱，每周三放学后有补习。
　　·你喜欢芒果味酸奶，讨厌胡萝卜。
　　·旧教学楼即将拆除，但你似乎经常去那里。如果你感到困惑，可以去那里静一静。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我们是朋友。」
　　写到这里，沈叙停顿了一下。他想写下关于“循环”的事情，想问他是否还记得昨天的对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写。如果江寻真的每天都会忘记，那么这些只会让他困惑；如果“循环”之说确有其事，那么江寻一定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下午的课程对沈叙来说格外漫长。他时不时瞥向身边的江寻，看他认真记笔记的样子，看他偶尔望向窗外时眼中闪过的迷茫，看他与同学简单交流时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在沈叙眼中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这就是江寻每天的日常——在一片陌生的海洋中，依靠零星岛屿般的笔记，艰难地重建自己的世界。
　　放学铃响时，沈叙深吸一口气，将新买的笔记本推到江寻面前。
　　“这个给你。”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江寻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笔记本，又抬头看向沈叙：“为什么给我这个？”
　　“打开看看。”沈叙说。
　　江寻翻开笔记本，目光落在第一页的文字上。沈叙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只见江寻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后又慢慢舒展。他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消化每一个字的意义。
　　读完最后一行，江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沈叙从未见过的光芒——不是疏离，不是迷茫，而是一种纯粹的、毫无阴霾的温暖。
　　“嗯！沈叙，谢谢你。”江寻微笑着，那笑容如此真诚，如此明亮，让沈叙一时怔住了。
　　在这一刻，沈叙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江寻许久以来第一次不需要猜测和怀疑，就能够确定自己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不客气。”沈叙也笑了，“我们是朋友，记得吗？”
　　江寻用力点头，像是要把这个事实刻进脑海里，尽管他知道明天它就会消失。他轻轻抚摸着笔记本的封面，动作近乎虔诚。
　　“我可以...也记下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吗？”江寻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当然。”沈叙说，“你想知道什么？”
　　江寻翻开新的一页，拿起笔：“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梦想？”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沈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江寻会问得这么详细，这么认真。
　　“我喜欢音乐，特别是古典摇滚。”沈叙开始说，“讨厌虚伪的人。擅长物理和篮球。梦想嘛...”他停顿了一下，“还没想好。”
　　江寻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在纸面上舞动。写完后，他抬头看着沈叙，眼神中带着好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才认识一天，不是吗？”
　　这个问题直击沈叙内心。他该如何回答？说我们其实已经见过很多次？说你可能被困在时间循环里？说我想帮你打破这个诅咒？
　　最终，他只是简单地说：“因为你看上去需要朋友。而且，我觉得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江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又记了一笔。沈叙很好奇他写了什么，但没有问。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一切镀上金色。江寻小心地将新笔记本放进书包，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什么易碎的珍宝。
　　“明天见，沈叙。”江寻站起身，微笑着说。
　　“明天见。”沈叙回应道，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对江寻而言，明天将是又一次初见。
　　看着江寻离开教室的背影，沈叙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抓起书包，悄悄跟了上去。
　　江寻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如沈叙预料的那样，走向了旧教学楼。雨后的旧楼更显破败，墙上的爬墙虎被雨水洗得翠绿欲滴，与红砖形成鲜明对比。
　　沈叙躲在围栏外的一棵大树后，看着江寻熟练地钻过围栏的缺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几分钟后，沈叙也跟了进去。
　　楼内比往常更加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雨水的清新。沈叙小心翼翼地踩着吱呀作响的地板，循着低语声来到二楼那间熟悉的教室外。
　　江寻背对着门口，坐在那个角落里，两本笔记本摊开在面前——一本是沈叙刚送给他的蓝色笔记本，另一本则是他原有的深棕色笔记本。他正在两本笔记本之间对照着什么，不时在深棕色笔记本上补充记录。
　　“第97次循环结束，第98次即将开始。”江寻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响，“新变量出现：沈叙。评估：友善，值得信赖。他赠送了记录本，主动提供帮助。这与前96次循环完全不同。”
　　沈叙屏住呼吸，心跳加速。江寻果然记得循环的事情！他在记录每一次循环的经历！
　　“旧教学楼拆除倒计时：23天。”江寻继续写着，“必须在拆除前找到解决方法，否则一切将无法挽回。”
　　解决方法？什么解决方法？沈叙忍不住向前探身，地板突然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声。
　　江寻猛地回头，眼神锐利：“谁？”
　　沈叙知道自己躲不住了，索性走进教室：“是我。”
　　出乎意料的是，江寻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叙，眼神复杂：“你跟踪我。”
　　“我想知道真相。”沈叙直截了当地说，“班主任说你是因为意外导致的失忆，但你说的循环是怎么回事？那张纸条上写的第97次循环又是什么意思？”
　　江寻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合上深棕色笔记本：“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已经卷进来了，不是吗？”沈叙在江寻对面坐下，“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
　　江寻凝视着沈叙，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每一次循环，世界都会重置，但我的记忆会保留。至少...部分记忆会保留。随着循环次数增加，我失去的记忆越来越多。”
　　“循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前，那场‘意外’。”江寻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上的伤疤，“那不是普通的意外，而是...时间断裂的结果。”
　　“时间断裂？”
　　江寻摇摇头：“我不能说更多了。有些知识本身是危险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我记录每一次循环，寻找打破循环的方法。但每一次尝试，都只会让情况更糟。”
　　沈叙回想起江寻昨天说的话——“每一次循环，我都会失去一点什么”。原来失去的是记忆。
　　“所以班主任不知道循环的事情？他以为你只是普通的失忆？”
　　江寻点点头：“对所有人来说，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只有我知道，这一天已经重复了97次。”
　　沈叙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如果江寻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已经在这个“开学第二天”生活了三个多月。
　　“在之前的循环里，我们...见过吗？”沈叙问道。
　　江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每一次循环都有些微的不同。但你是第一次主动接近我，第一次送我笔记本，第一次跟踪我到这里。”
　　这个回答避重就轻，沈叙敏锐地察觉到了。在之前的循环里，他们一定有过交集，但江寻不愿提及。
　　“我要怎么帮你？”沈叙问。
　　江寻抬起头，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离我远点。这是最安全的方式。”
　　“但如果循环继续，你最终会失去所有记忆，不是吗？”
　　江寻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沈叙坚定地看着他：“让我帮你。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江寻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熄灭了：“前23次循环中，有7次我尝试向别人求助。结果都很糟糕。第42次循环，我几乎说服了班主任，但当天晚上循环重置了，一切回到原点。第76次循环，我告诉了一个同学，第二天他完全忘记了，认为我疯了。”
　　“但我不一样，不是吗？”沈叙说，“这次循环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江寻怔住了，似乎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沈叙伸出手：“给我一个机会。也许我就是那个变数，那个能够打破循环的奇迹。”
　　“奇迹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江寻轻声重复了他昨天说过的话。
　　“但总比无限循环要好，不是吗？”
　　江寻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不再是礼貌的伪装，不再是疏离的面具，而是带着温度和希望的微笑。
　　“好吧。”他轻声说，“但你必须答应我，如果情况变得危险，你就立刻退出，忘记这一切。”
　　“成交。”沈叙说。
　　江寻翻开深棕色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第98次循环：沈叙主动提供帮助，共享部分真相。开始尝试合作破解循环。”
　　写完后，他看向沈叙：“明天我会忘记这一切。当你看到我陌生的眼神时，把这个给我看。”他指了指沈叙送的蓝色笔记本，“然后告诉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任务。”
　　“什么任务？”
　　“找出时间断裂的原因，在旧楼拆除前修复它。”江寻的表情严肃，“否则，不仅仅是我的循环无法打破，整个世界都可能受到影响。”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教室里的阴影越来越浓。沈叙看着江寻认真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远超想象的领域。时间断裂、无限循环、世界危机...这些本该出现在科幻小说里的概念，如今成了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但他不后悔。看着江寻眼中久违的光芒，沈叙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明天，将是第98个“第一天”。但对沈叙而言，这将是他与江寻并肩作战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