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许梦澜

2、陌生的同桌

　　夏末的晨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高二（三）班的教室里。空气中飘浮着微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轻轻舞动。沈叙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物理课本，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栋红砖旧楼上。
　　那是他昨天去过的地方，也是遇见江寻的地方。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转学生——沈叙同学，他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从城东的实验中学转来我们学校，希望大家多多帮助他融入新环境。”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沈叙，带着高中生特有的好奇与审视。他站起身，微微点头示意，然后迅速坐下。转学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初中三年他转了两次学，早已习惯作为“新来的”被打量。
　　“你就暂时坐在最后一排那个空位吧，江寻同学旁边。”李老师指了指沈叙现在的座位，“等月考后我们会重新排座位。”
　　沈叙愣了一下。江寻？是同名同姓，还是昨天那个在旧教学楼里又哭又笑的江寻？他环顾教室，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早读铃响前五分钟，教室里逐渐坐满。沈叙左边的座位依然空着，桌面干净得不像有人使用。他前排的两个女生不时回头偷看他，窃窃私语。
　　“你就是从实验中学转来的？”前排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转过身，友善地伸出手，“我叫林浩，班里的体育委员。”
　　沈叙与他握了握手，“沈叙。”
　　“实验中学不是全省重点吗？怎么转到我们这所普通高中来了？”林浩好奇地问。
　　“家搬得近了，这里离家近。”沈叙简短地回答，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那个空座位。
　　林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你在等江寻啊？他经常迟到，但老师从来不说他。”
　　“为什么？”
　　“谁知道呢。”林浩耸耸肩，“他有点怪，但人不坏。就是...”他欲言又止，恰好这时早读铃声响了。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匆匆走进。沈叙抬头，呼吸微微一滞。
　　正是昨天那个江寻。
　　今天的他穿着整洁的校服，白衬衫一尘不染，深蓝色长裤熨烫得笔挺。与昨日那个蜷坐在尘埃中、脸上挂着泪与笑的身影判若两人。他快步走到沈叙旁边的座位，安静地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全程没有看沈叙一眼。
　　沈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五味杂陈。昨天那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江寻含泪的笑容，那句“你好像一个，我等待了很久的奇迹”，还有后来在手机上的简短交流。这一切都让他对今天的重逢充满期待与疑问。
　　江寻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露出一抹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同学，你好。”
　　沈叙愣了一下，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太过生疏，仿佛他们从未见过。
　　“昨天...”沈叙刚开口，江寻就微微蹙眉，眼神清澈，却充满了完全的陌生与礼貌的疏离。
　　“昨天怎么了？”江寻轻声问，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补充道：“我们...认识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沈叙头上。他怔怔地看着江寻，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纯粹的困惑和陌生。
　　“不，没什么。”沈叙最终说道，转回头盯着自己的课本，心里却翻江倒海。
　　前排的林浩转过头，好心低声提醒：“别在意，他记性不好，昨天的事今天就忘。”
　　“什么意思？”沈叙压低声音。
　　“就是一种病，听说他记不住新发生的事情。”林浩解释道，“所以老师也不计较他迟到早退的，反正他第二天就忘了。”
　　沈叙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寻，后者正专注地看着语文课本，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柔和。这怎么可能？昨天他们明明有过那么深刻的相遇，还有手机上的交流，难道这一切江寻真的全忘了？
　　早读课结束后是第一节课数学。沈叙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讲解函数，余光不时瞥向身边的江寻。他注意到江寻听课非常专注，笔记做得工整详细，偶尔还会在课本边缘画一些小图案，像是辅助理解的思维导图。
　　课间休息时，沈叙鼓起勇气再次尝试与江寻交流。
　　“我叫沈叙，今天刚转来。”他自我介绍道。
　　江寻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但疏远的笑容：“我知道，早上老师介绍过。我叫江寻。”
　　“我们...昨天见过面。”沈叙试探着说。
　　江寻的表情变得困惑：“昨天？不可能吧。我昨天请假去医院了，一整天都不在学校。”
　　沈叙愣住了。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在旧教学楼见过，他还通过手机与江寻聊过天。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翻到与江寻的聊天记录，却发现那条对话消失了，好友列表里也没有江寻的账号。
　　“怎么了？”江寻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沈叙收起手机，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一切太诡异了，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神志清醒，几乎要怀疑昨天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节课是物理，老师讲解的是相对论基础。当提到“时间膨胀效应”时，沈叙注意到江寻突然坐直了身体，神情变得异常专注。
　　“如果一个人以接近光速运动，时间对他来说会变慢。”物理老师解释道，“这就是所谓的‘双生子悖论’——一个宇航员在太空旅行回来后，会发现他比留在地球上的兄弟年轻。”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大多觉得这个理论有趣但离现实太远。唯有江寻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什么极其重要的问题。
　　下课铃响后，同学们纷纷离开座位准备去操场上体育课。江寻收拾好书本，站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沈叙放在桌角的笔袋。
　　“对不起。”他连忙蹲下身帮忙捡拾散落的文具。
　　当两人的手同时伸向那支限量版耳机时，指尖不经意相触。一瞬间，江寻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电流击中般震了一下。
　　“这是你的？”他盯着那副耳机，声音有些异样。
　　“嗯，昨天在旧教学楼找到的。”沈叙故意提到旧楼，观察江寻的反应。
　　江寻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眼神变得遥远，仿佛在回忆什么。但很快，他摇了摇头，那种茫然的表情消失了。
　　“很特别的耳机。”他轻声说，将耳机递还给沈叙，手指微微发抖。
　　“你喜欢？”沈叙问。
　　江寻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匆匆离开了教室。
　　体育课上，全班在操场集合。沈叙心不在焉地做着热身运动，目光始终追随着江寻的身影。他看到江寻独自一人在跑道边缘慢跑，姿态轻盈，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别太在意江寻的事。”林浩跑到他身边，边活动手腕边说，“刚来时我们都觉得奇怪，后来就习惯了。他除了记不住新事情，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成绩甚至很好。”
　　“他一直都这样吗？”沈叙问。
　　“听说不是。是一年多前突然变成这样的，但具体原因没人知道。”林浩压低声音，“有传言说他经历过一次事故，但班主任严禁大家讨论。”
　　沈叙若有所思。如果江寻真的记不住新发生的事情，那他是如何保持好成绩的？学习本身就是不断积累新知识的过程。
　　自由活动时间，沈叙看见江寻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正专注地写着什么。他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在看什么？”他在长椅另一端坐下。
　　江寻吓了一跳，下意识合上笔记本。沈叙瞥见本子的封面上有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徽章图案。
　　“没什么，只是随笔。”江寻轻声说，将笔记本塞回书包。
　　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了江寻的刘海，沈叙注意到他太阳穴附近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平时被头发遮住，不易察觉。
　　“你的额头...”
　　江寻迅速理了理头发，遮住那道疤，“小时候不小心摔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操场上传来同学们打篮球的喧闹声，与这里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你觉得时间是什么？”江寻突然问，目光依然望着远方。
　　沈叙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物理老师说时间会因速度而变慢，但我觉得时间可能比那更...复杂。”江寻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觉得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环，我们都在环上循环往复。”
　　这番抽象的话让沈叙不知如何回应。他想起昨天江寻在旧教学楼里的异常表现，那句“你好像一个，我等待了很久的奇迹”，还有今天完全的陌生。这一切是否与江寻奇怪的时间观念有关？
　　“你相信奇迹吗？”沈叙试探着问。
　　江寻转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沈叙无法解读的情绪：“我相信存在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但奇迹...”他停顿了一下，“奇迹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
　　这句话让沈叙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还想再问，但江寻已经站起身。
　　“该回教室了。”他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礼貌而疏离的表情。
　　下午的课程沈叙几乎没听进去。他的思绪完全被江寻占据——那道疤痕、消失的聊天记录、对时间的奇怪看法，以及那句“奇迹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这一切像拼图碎片，但他不知道它们应该拼出什么样的图案。
　　放学铃响时，沈叙注意到江寻迅速收拾好书包，第一个离开了教室。透过窗户，他看见江寻没有走向校门，而是转向了旧教学楼的方向。
　　几乎没有犹豫，沈叙抓起书包跟了上去。
　　旧教学楼依旧被围栏松松地围着，沈叙钻过围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楼内比昨天更加昏暗，因为今天是阴天，只有极少的光线从窗户透入。
　　他听见二楼传来脚步声，于是悄悄跟上。在昨天遇见江寻的那间教室门口，他停下脚步，屏息倾听。
　　教室里有低语声，是江寻在说话，但听起来不像是在和谁对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开始了，我感觉得到。这次会不会不一样？...”断断续续的话语传来，“...必须记下来，趁我还记得...”
　　沈叙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江寻背对着门口，坐在那个熟悉的角落，膝盖上摊着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正飞快地写着什么。他的声音焦虑而急促，与白天那个平静疏离的形象判若两人。
　　“...沈叙，他叫沈叙。这次一定要记住...”江寻低声念叨着，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该死，为什么就是记不住...”
　　沈叙的心跳加速。江寻记得他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并非完全忘记，只是记忆以某种不正常的方式运作。
　　就在这时，江寻突然停下笔，抬起头：“谁在那里？”
　　沈叙屏住呼吸，但已经来不及躲藏。江寻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门口。那一刻，沈叙看见了他的眼睛——不是白天的疏离，不是昨天的泪与笑，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警觉。
　　“是你。”江寻说，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认命般的平静。
　　“你记得我。”沈叙走进教室。
　　江寻轻轻合上笔记本：“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个时间。明天我又会忘记。”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江寻摇摇头，眼神复杂：“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对你，对我，都更安全。”
　　“可是昨天你说我是你等待的奇迹，今天又完全不认识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叙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奇迹...”江寻苦笑一声，那笑容中带着沈叙看不懂的痛苦，“每一个新的一天，对我而言都是‘第一天’。我等待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结局，一个打破循环的契机。”
　　“循环？什么循环？”
　　江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的天空阴沉，一场雨似乎即将来临。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度过了无数个‘今天’，你会相信吗？”他轻声说，“每一天醒来，都是九月六日，都是开学第二天，都是我遇见你的这一天。”
　　沈叙怔住了。这太荒谬了，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情节。
　　“你不相信。”江寻转过头，眼神了然，“没关系，我也不指望你相信。只是请你...离我远点。接近我的人，最终都会受伤。”
　　“为什么？”
　　“因为时间不喜欢被玩弄，而我已经打破了它的规则。”江寻的声音低沉，“每一次循环，我都会失去一点什么。最初是记忆，后来是...其他东西。”
　　沈叙突然想起林浩的话——“听说他经历过一次事故”。难道这一切都与那个事故有关？
　　“你头上的伤疤...”沈叙试探着问。
　　江寻下意识摸了摸那道疤，眼神变得遥远：“那是开始，也是结束。或者说，是无数个开始和结束的标志。”
　　外面响起雷声，雨点开始敲打窗户。教室里的光线更加昏暗，江寻的身影在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我该走了。”江寻将笔记本塞进书包，“明天见，沈叙。虽然那对我而言，将是第一次见面。”
　　他走向门口，在擦肩而过时，沈叙抓住了他的手腕：“等等！至少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江寻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如果明天我再次自我介绍...就告诉我今天的对话。虽然我不会记得，但也许...某一部分的我会知道。”
　　说完，他轻轻挣脱沈叙的手，走出了教室。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
　　沈叙独自站在昏暗的教室里，雨声越来越大。他走到江寻刚才坐过的角落，发现地上有一张小小的纸片，像是从笔记本上掉下来的。他捡起来，上面只有一行字：
　　“第97次循环：他出现了。这次会不同吗？”
　　纸片的背面，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与江寻笔记本封面上的徽章图案一模一样。
　　沈叙握紧纸片，心中涌起一股决心。无论江寻身上发生了什么，无论这个“循环”的真相是什么，他都要弄清楚。不仅因为好奇，更因为昨天江寻那个含泪的笑容已经深深印在他心里——那种希望与绝望交织的表情，他无法视而不见。
　　窗外，雨幕中的旧教学楼显得更加破败孤独。沈叙不知道，自己即将踏入一个远超想象的谜团中心，而谜底的钥匙，就藏在那副他视若珍宝的限量版耳机里，藏在那栋即将被拆除的旧楼中，藏在江寻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里。
　　第97次循环。这个数字让他不寒而栗。
　　如果江寻说的是真的，那么明天，将是第98个“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