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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闲庭狸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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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停在了熟悉的府邸前。
仆从上前安置车马,谢珩率先下车,帷帽已经摘下,山间那一点松快的神色悄然敛去,恢复了几分居家的清寂。
萧玦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捏着那片刻了“萧”字的红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叶脉,心头仍被山巅那抹茶香和阳光烘得暖洋洋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起谢珩面对王昭若时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的维护。
两只眼睛什么都顾不上看,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心神松懈之际。
一团雪白的身影飞快的冲出,带着一阵小风,猛地从门内影壁后窜出,不偏不倚,正扑向萧玦的脚面。
萧玦何等身手,战场上的明枪暗箭尚能警觉,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到,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低喝一声,未出鞘的长剑已横在身前,脚下疾退半步,摆出了防御姿态。
待看清那团雪白时,他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是哭笑不得的窘迫。
“雪团。”谢南乔的惊呼声随之响起,她提着裙摆从里面跑出来,见状笑得弯了腰,“哎呀呀,我们的萧大将军,被一只小猫吓得要拔剑了。”
谢珩原本已向院内走了两步,闻声回头,正看见萧玦如临大敌后迅速松懈的样子,又见雪团一击得手,并不远离,反而蹲坐在不远处,优雅地舔着爪子,碧眼斜睨着萧玦,一副“吓到你了吧”的矜傲神态。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唇角极轻地弯了弯。
“这小东西,愈发没规矩了。”谢珩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责备,走过去俯身,朝雪团伸出手。雪团立刻“喵”了一声,蹭到他掌心,乖顺得与方才判若两猫。
萧玦这时才彻底回过神,收了剑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没料到雪团兄在此迎候。”
他特意用了迎候二字,试图挽回一点面子。
谢南乔笑够了,走过来抱起雪团,点点它的鼻子说:“你呀,专挑萧将军不备时捣乱。” 又对萧玦道,“它定是闻到你身上沾了山间的草木气,循着味儿来的。这猫鼻子灵得很。”
萧玦下意识也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除了尘土和极淡的汗味,似乎并无特别。倒是谢珩身上,似乎总萦绕着一种类似书卷和松墨混合的淡香。
“进去吧。”谢珩直起身,抱着猫转身向里走,语气寻常,“山间走了一遭,也都乏了。南乔,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羹汤。”
他侧首,目光扫过萧玦手上已妥善包扎却因方才动作可能又渗血的手背,说:“你手上的伤,记得让府里的大夫再看看。”
“是。”萧玦应道,跟着往里走。经过影壁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蹲在谢珩臂弯里回头望他的雪团。
那眼神怎么像是挑衅。
萧玦实在无聊,终于逮住机会蹲在院中银杏树下,试图用一根狗尾巴草逗弄在假山上睥睨他的雪团。
“萧将军,你这般,是练剑还是逗猫?”谢珩坐在廊下与谢南乔弈棋,头也不抬地问。
萧玦挠头,严肃道:“我在与这位猫兄,切磋身法。你看它,步法轻盈,眼神锐利,颇有高手风范。”
话音未落,雪团尾巴一甩,轻盈跃下,精准地踩过棋盘,留下一串梅花印,搅乱了棋局,然后施施然走到谢南乔脚边,蹭了蹭。
谢珩看着乱局,难得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俯身摸了摸雪团的脑袋。
萧玦见雪团不搭理他,觉得的无趣,却又闲不下来,除了观摩谢珩下棋写字,又给自己找了新活计,那就是帮谢珩打理那几盆快要枯死的兰草。
“仆射,您看这土,是不是得松松?”萧玦举着个小铲子,一脸认真,手上却不知轻重,险些铲断一条根。
谢珩将棋子归拢到一块,叹气道:“萧将军,那是兰草,不是战壕。你且住手,还是我来吧。”他挽起袖子,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腕,接过小铲,动作轻柔细致。
萧玦蹲在旁边看,只觉得那手拂过泥土和叶片,比握笔挥毫时更显出一种别样的力量。
就在这时,老管家程叔匆匆走来,面色有些凝重,低声道:“郎主,方才门房说,东墙根似乎有异动,像是有人窥探。老奴已派人悄悄去看了。”
谢珩放下手中的小铲,兰草根茎上的泥土细细簌簌落回盆中。他取过一旁素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动作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程叔禀报的并非府邸被窥,而是明日有雨。
“窥探?”萧玦瞬间站直,方才那点散漫顷刻收敛,扫向东墙方向,“可要我去……”
“不必。”谢珩截断他的话,将素巾叠好置于石案,“萧将军此刻若持剑巡墙,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他看向程叔,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照旧便是。府中一切如常,该洒扫的洒扫,该采买的采买。”
说完便回到书房,没再过问。
晚间厨房飘出炙肉的焦香时,萧玦却不见了踪影。
谢珩依旧如往常一样练字,笔尖悬在《谏逐客书》的“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一句上,迟迟未落。窗外传来谢南乔清脆的嗓音,似乎在训斥侍女将银杏叶扫得太干净:“留着些金黄铺着才好看,兄长说的天地文章,你们懂不懂?”
他笔尖一顿,索性搁了笔。
“程叔。”
老仆无声无息地躬身出现在门口。
“萧玦呢?”
“萧将军出去了,从东角门,换了粗布衣裳,背了个货郎担子。”程叔声音平板。
“货郎担子里装的什么?”
“针头线脑,胭脂水粉,还有……”程叔顿了顿,“还塞了几本时兴的话本子,封皮是《鸳鸯秘谱》,里头换了北境舆图。”
谢珩抬眸,眉间微微皱起:“好,我知道了。”
“只是……”程叔难得迟疑,“萧将军那身形气度,扮货郎实在有些鹤立鸡群。还在街上叫卖,恐怕会惹出祸端牵连您。”
谢珩想到萧玦那挺拔如松的军姿,虎口刀茧,却要捏着嗓子叫卖胭脂花粉,面上露出极淡的笑意:“无妨,让他去吧。”
他就知道,但凡有点动静萧玦便要去弄清楚。
果不其然,午后便有消息传来。
程叔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这次手里托着一只信鸽。鸽子腿上绑着的并非纸卷,而是一小截染了暗红的芦苇杆。
“城南听竹轩苏先生传来的。”程叔低声道,“萧将军在城西骡,跟人打了一架。”
谢珩正在泡茶,水流稳稳注入白瓷盏:“为何?”
“有个牙行伙计,非要买他担子里的胭脂,说家里娘子就喜欢这个味儿。萧将军不肯卖,那伙计动手要抢,被萧将军拧脱了臼。”程叔面无表情地复述,“围观者众,惊动了坊丁。萧将军趁乱跑了,货郎担子扔在原地,被坊丁捡去。”
“担子里的东西呢?”
“针线散了一地,话本子被个识字的老秀才捡去,翻开看了两眼,当众大骂伤风败俗,挂羊头卖狗肉,把书撕了。”
舆图自然也就毁了。谢珩颔首,这结果比他预想的还好。
“那牙行伙计呢?”
“苏先生派人盯了,伙计包扎后没回牙行,七拐八绕进了永兴坊,最后进了王府别院的后门。”
谢珩吹了吹茶沫,啜饮一口。茶是明前龙井,水是去年存的梅花雪,清冽甘醇。
他放下茶盏:“告诉苏先生,不必再跟。让咱们的人,近日多去永兴坊喝茶听曲,尤其留意王家别院的采买车辆,是否常购置胭脂水粉。”
他顿了顿,“另外,让萧玦回来吧。”
程叔眼中精光一闪:“老奴明白。”
用胭脂水粉的暗格夹带,是最老套却往往最有效的传递方式。王家的手伸的倒是长。
萧玦这一架,打得值。
但真正打破这微妙平衡的,还是一封密信。
那日傍晚,谢珩正在翻阅地方志,程叔无声地进来,将一枚蜡丸放在书案上,又无声退下。蜡丸极小,捏开后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王昱赴丹阳,未至疫区,先入别院。别院有客自北来。”
没有落款,但谢珩认得字迹,是丹阳谢府别院里少数支持土断的年轻人。
这封信能绕过王家层层监视送到姑臧,想必费了极大周折。
“北客”谢珩指尖轻叩桌案。丹阳在北,再往北便是……
他目光陡然一凝。
“萧玦。”他唤道。
不过片刻,萧玦便出现在书房门口,发梢还带着练武后的薄汗:“仆射?”
“进来,关门。”
萧玦依言照做,转身时神色已变得警觉。他注意到谢珩指尖那抹融化的蜡痕。
“看看这个。”谢珩将纸条推过去。
萧玦接过,快速扫过,眉头紧锁:“北客……难道是柔然人?”他立刻自己否定,“不对,柔然与王家素无往来。莫非是……”
两人目光相接,同时吐出两个字:“北府军。”
北府军虽名义上归朝廷节制,但长期驻守边关,与柔然和敕勒诸部交战频繁,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若王家暗中与北府军某股势力勾结,借瘟疫之机向丹阳渗透…
“周将军死后,北府军营四分五裂。”萧玦低声道,“有三股势力争夺兵权:一是周将军旧部,以副将李贽为首,主张固守边防。二是以参军赵虔为首的议和派,暗中与柔然部落往来。第三股……”他顿了顿,“最神秘,人数不多,但据说有宫中背景。”
“宫中。”谢珩重复这两个字,想起宣室殿内郑贵妃眼尾那丝笑意。贵妃出身荥阳郑氏,与琅琊王氏是姻亲。
“王家的别院,北府军的神秘客,宫中的背景。”谢珩缓缓道,“这三者若连成一线,图的便不止是阻挠土断了。”
萧玦脊背发凉:“他们想借机掌控北府兵权?”
“或者更进一步。”谢珩走到窗边,望着暮色中沉沉的庭院,“北府军若倒向士族,陛下手中便只剩禁军。届时……”
届时皇权架空,士族坐大,莫说土断,整个朝局都将天翻地覆。
窗外秋风骤急,卷起漫天银杏叶。
之后数日,谢府表面依旧平静,暗里却多了些动静。
萧玦开始频繁出府,有时带回一包点心,有时是一坛酒,谢珩从不追问。直到某天深夜,萧玦翻墙回府,衣角带血。
他没有惊动旁人,径直来到谢珩书房。
推门进去时,谢珩正在灯下看一张舆图,闻声抬头,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遇到麻烦了?”
“王家的人。”萧玦喘息未定,“在城西暗巷盯梢一个北府军来的信使,我本想截下信件,对方却有埋伏。”
谢珩放下舆图,走到他面前:“伤到哪里?”
“皮外伤,不碍事。”萧玦避开他探询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枚沾血的铜管,“信没拿到,但抢到了这个。”
铜管很普通,末端却刻着一个极小的徽记,一只环绕宝剑的飞鹰。
“北府军的鹰扬卫标记。”萧玦声音发沉,“专司刺杀,谍报。周将军在时,鹰扬卫直属于他,如今竟落到外人手中……”
谢珩接过铜管,指腹摩挲着飞鹰纹路:“信使死了?”
“我脱身时,王家的人灭了口。”萧玦咬牙,“他们比我想的更狠。”
书房内一时寂静。
“去换药吧。”谢珩最终道,“此事到此为止,近日不要再出府。”
萧玦抬头:“可是……”
“王家已经警觉。”谢珩打断他,“你今日能脱身,是侥幸。下次未必。”
他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金疮药,比军中的好些。”
萧玦接过瓷瓶,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他望着谢珩的背影,忽然问:“仆射早就料到我会冒险,是不是?”
谢珩没有回头:“你性子急,又重情义。周将军旧部有难,你不会坐视。”
“那为何不拦我?”
“拦不住。”谢珩声音很轻,“有些路,总要自己走过才知深浅。”
萧玦握紧瓷瓶,许久才低声道:“我今日确实莽撞了。若被擒,会牵连仆射。”
“知道便好。”谢珩这才转身,目光落在他年轻而懊悔的脸上,“萧玦,你要记住,刀锋易折,不是因它不够利,而是因它总急于斩断一切。真正的刀,要懂得何时藏锋。”
少年怔怔望着他,忽然单膝跪地:“是”
谢珩没有扶他,只是道:“去上药吧。”
萧玦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仆射,鹰扬卫的事……”
“我会处理。”谢珩重新拿起舆图,“北府军既然是我一手创立的便不会让它轻易落入别人的手中。”
灯影将他的侧脸映在窗纸上,轮廓清晰如削。
萧玦看着那道影子,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看似困于方寸的闭门思过,或许从来不是退缩。
当他这份了悟清晰起来时,禁足之期已满,姑臧也落了今年入冬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