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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车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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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闸门打开,时间像被撕开的旧伤口,瞬间倒流回另一个时空里某个阳光刺眼的下午。
陈释生日时,他父亲送了他一辆限量款小跑做礼物,车身是他喜欢的墨绿色,釉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可自从提车开了两次,一直停在地库,没什么亮相的机会。
这会儿被杨宥拉了出来。
光线很足,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副驾的仪表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杨宥就站在车外,笑容很灿烂,几乎要和身后的阳光融为一体。但他的脸色却算不得好,透着一种瓷器般的苍白,眼下的阴影即使用笑容也掩盖不住。
“走,我们去海边看日落。”他拍了拍车头,动作轻快,却带起一阵细微的咳嗽,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陈释走向驾驶位,却被杨宥伸手拦住。
“不需要你开车,”杨宥推着他,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你去副驾休息一下吧,昨天不是工作熬夜了嘛?我来开就好了。”
陈释想说什么,但杨宥已经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沿着海边蜿蜒的小路平稳行驶。
窗外是湛蓝的海,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无数跳跃的金色光点。海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带着咸湿的气息。
“家门口就有海,干嘛跑那么远去看?而且……这会儿到海边看日落有点早,”陈释看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路,“先去吃点东西?”
“不要。”杨宥回答得很快,目光专注地看着路况,“有些等待是很享受的,而且有些时间,浪费也是值得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前一段时间装修房子,我都累死了,而且一直想跟你去那片海,想去看那艘搁浅的巨轮,可你太忙了……正好今天偷个闲,休息休息……”
“你全权交给设计师不就好了,非要自己全程盯着装修,能怪谁?”陈释侧过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有些消瘦的侧脸上,“你这两天脸色看着都不太好,还闹着非要去海边。”
“那怎么行,”杨宥笑了,笑容里有种孩子气的固执,“这可是我们的家!”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主要是装修队太慢了,一个月的活儿干了三个多月……”
陈释没再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车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海风的声音。
路程过半,眼看就到了杨宥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的那片海时,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眼前的道路、树木、远处的大海,像被水浸湿的油画,边缘开始晕染、重叠、旋转。他用力眨了眨眼,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重影从眼前驱散。
然后他感觉到鼻腔里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下意识抬手去擦,指尖触到一片黏腻。拿下来时,满手鲜红。
车速慢了下来。
杨宥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陈释。他还闭着眼,似乎睡着了,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那一瞬间,杨宥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恐惧的泪,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早就知道结局的人,在看到终点的路标时,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的那种……了然,与不舍。
意识像潮水般开始抽离,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也越来越不听使唤。他试图控制方向盘,想把车靠向路边,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前面出现了一棵树,在道路的右侧,越来越近。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向右打方向盘。
为了副驾能安全避开,只能将驾驶座——将自己这一侧,迎向那棵树。
在撞击发生前的最后一秒,他垂下右手,摸索到安全带的卡扣,用力按下。
“咔嗒”一声轻响。
然后他整个人朝副驾驶座扑过去,张开手臂,将陈释紧紧护在怀里。
撞击来得猛烈而突然。
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玻璃破碎的爆裂声,树枝戳穿挡风玻璃时沉闷的穿透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短暂地淹没了世界。
陈释是在巨大的冲击力和突然覆盖上来的重量中惊醒的。
他条件反射地抱紧了扑过来的人,手臂环住对方的背。然后他感觉到手上一片温热、黏腻。
他低下头。
满手的血。
鲜红的,温热的,正迅速从他指缝间漫开,浸湿了手掌,浸透了袖口。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凝固了。
陈释整个人僵在那里,抱着怀里的人,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他低头看着杨宥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紧闭的眼睛,看着他额角缓缓流下的,和手上一样鲜红的液体。
最严重的是,挡风玻璃的碎片扎进了杨宥后心的位置,只露出一小截晶莹的断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血正从那处缓慢却持续地渗出,染红了陈释的衣襟,也染红了他指尖颤抖的每一寸知觉。
他想喊他的名字。
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几次尝试,只有无声的气流从唇间逸出。
“……杨……”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杨宥……”
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杨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涣散,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在陈释脸上。
“……这么快……”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就……到时间了……”
陈释没听清,或者说,听清了但无法理解。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到杨宥唇边。
“……什么?”
“……忘了我吧……”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开了陈释最后的理智。
他摇头,拼命地摇头,动作大得几乎失控。
“……不……”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不要。”
杨宥看着他,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但嘴角却努力地一点点向上弯起,像是想给他最后一个笑容。
“……那还是……”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老……老规矩……如……如果我赢了……就……就听我的……”
他轻轻挣了一下,陈释下意识松开了些力道。
杨宥费力地抬起那只没有沾血的手,手指蜷起,做出一个“石头”的手势。很慢,很轻,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陈释看着他,看着那个熟悉的、他们之间玩过无数次的猜拳手势。
他伸出手,手指张开,做出“布”的手势,包住了那个虚弱的“石头”。
杨宥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那双已经开始失焦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迅速黯淡下去。
“……怎么这个时候输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散在血腥的空气里,“……你之前……都是出剪刀的……”
眼泪终于从他眼角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没入鬓角。
陈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锁住正在流逝的什么。
“……我一直输,就赢了这一次……”陈释的声音哽在喉咙深处,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杨宥冰凉的额头,呢喃般低语,“……所以这次听我的好不好?”
“……别离开我……”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像被碾过的玻璃,“……我就这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杨宥没有回答,只是很轻地说:“……那你……那你抱抱我……”
陈释用力抱紧他,手臂收紧,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按他说的做了,可还是能感觉到怀里生命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像捧在手里的沙,无论怎么用力,都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滑走。
“……求你……”陈释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绝望的颤抖,“……别离开我……”
怀里的人,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最终,彻底松软下去。
那只一直微微抬起的手,垂落下来,无力地搭在车座边缘,指尖还维持着蜷起的形状。
陈释僵住了。
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几秒,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低声唤道:
“……杨宥?”
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大了一点:
“……杨宥?”
还是没有回应。
“……杨宥……杨宥……杨宥……”
他一声声地唤着,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只要足够急切,就能把那个名字的主人拽回来。
“……杨宥……杨宥……”
最后一声呼喊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哽咽。
他松开一只手,颤抖着,伸到杨宥鼻下。
没有气息。
他又摸向颈侧,指尖触碰到冰冷皮肤,已经感受不到脉搏的搏动。
陈释收回手,重新把脸埋进杨宥的颈窝。
那里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温度,一点点熟悉的气息,混合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这是梦……”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醒来就好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
阳光依旧透过破碎的车窗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亮仪表台上渐渐暗沉的血迹,照亮相拥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永远沉睡,一个拼命催眠自己这只是个漫长的噩梦,只要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车外的海还在翻涌,潮声阵阵,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