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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争吵 ...

  •   雪在进门时从肩头簌簌落下,在玄关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迹。
      “冷吗?先上去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饭一会儿就好。”陈释脱下大衣挂好,交代完径直走向厨房。
      “陈释同学,”杨宥扯下围巾丢在沙发上,语气带着笑意却透着股执拗,“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是个跟你一样的同龄男人,没这么娇气。”见陈释还要开口,他补了句,“快做饭吧,饿了。”
      陈释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
      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刀具落在砧板上的轻响,在安静的客厅里交织成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杨宥把自己陷进沙发里,随手捞起茶几上摊开的书——是陈释读了一半的诗集。
      目光在字行间游移,思绪却飘在别处,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厨房的动静停了片刻。
      “先吃点水果,”陈释的声音传过来,“饭还要等一会儿。”
      杨宥书也没合,往茶几上一丢,走到中岛前坐下。
      草莓和车厘子被整齐地码在白瓷盘里,红艳欲滴。
      杨宥伸手刚要拿,陈释递过来张湿巾。他只得先接过仔细擦手,随后才拈起一颗草莓丢进嘴里,人歪歪斜斜地坐在高脚凳上,看着陈释重新回到料理台前的背影。
      他衬衫的肩线平整,头发还有些湿——是刚才雪仗时落雪融化的痕迹。
      “今天音希姐说,年后打算开直播,转换一下账号的运营方向。”杨宥塞了两颗车厘子,声音有些含糊,“想到这个就紧张。”
      “紧张什么?”陈释没回头,继续处理着砧板上的食材。
      “直播啊,这可是直播!”杨宥的声音低了下去,果核含在嘴里,迟迟没吐,“要是紧张说错话怎么办?到时候得被挂网上骂死。就算没说错,万一讲解出岔子,那不是误人子弟吗?”
      陈释的动作顿了顿。水龙头又被拧开,水流冲过青翠的菜叶,哗哗作响。
      “不应该啊,”他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有些模糊,“你一个社会新闻版块的记者,怎么还会怕这种小场面的直播?不是该经常面对镜头才对吗?”
      杨宥有些丧气地吐出果核。
      “我只是记者,又不是新闻主播,而且还是实习记者,哪有机会直播出镜?”他反驳,声音里带着无奈,“我的工作也就是跟新闻、做采访、写稿子。就算有采访镜头,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这是对我工作的刻板印象。”
      “我只是觉得,”陈释声音很轻,“你们领导太傻了。你这张脸,不出镜简直浪费。”
      杨宥笑了,刚才那点微妙的紧绷似乎松动了些,毫不谦虚的认下夸奖:“你跟音希姐说话倒是很同频,不愧是发小。”他又拈起一颗草莓,“而且你这话要是被柠姐听到,她肯定要说你——”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杨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盯着陈释的背影,手里的草莓停在嘴边,没再送进口中。厨房里只有锅里的水在咕嘟作响,蒸汽顶起锅盖,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你怎么知道,”杨宥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我是一个社会新闻版块的记者?”
      他慢慢放回手中的草莓。
      “我从没跟你提过。”
      陈释切菜的手顿住了。刀停在半空,刃口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他就那样僵在那里,背对着杨宥,一动不动。
      时间在沉默里被拉长。水汽继续上升,在玻璃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然后缓缓滑落。
      杨宥的目光落在陈释的背影上,从肩线,到握刀的手,再到砧板上切到一半的蔬菜。那些蔬菜被切得很规整,每一片几乎同样厚薄。
      “我还有个问题,”杨宥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一直想问你。”
      陈释没有动。
      “我穿越过来的那天,要跟你回家。”杨宥说,每个字都说得极慢,“现在想想我那天随口编的那些借口,实在没什么可信度。你家连打扫的阿姨上门都要避开你在家的时候,跟你一起长大的音希姐和江冉也算不上亲近。你跟熟人很疏离,生人更是不理,可是却在第二次见面就答应带我回家。”
      他说着,往陈释旁边挪着脚步,想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你想说什么?”陈释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着头,没有看杨宥。
      “你总不能是见色起意。”杨宥歪头,目光紧紧锁在陈释侧脸上,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有冷静地探究,“所以,那天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带我回来的,是吗?”
      陈释握刀的手逐渐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刀柄在他掌心仿佛要被捏碎。杨宥的视线从那只手,再次移回他低垂的侧脸。厨房的灯光在那里投下一片阴影,表情模糊不清。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烹煮的味道,温暖,家常,却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
      “还是说——”杨宥继续开口,声音更轻了,像在试探什么危险的边界,“我遇到杀猪盘了?”
      陈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这行现在也都这么卷了吗?”杨宥继续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般的荒谬感,“倒是见过跨国诈骗的,没想到都已经开启跨时空诈骗了?”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的问题问得很慢,一字一顿:
      “还是……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费尽心思图谋的?”
      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释松开了手,刀斜斜地插在砧板上,微微颤动。他终于抬起头,转向杨宥。
      那眼神是颓然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几分钟里被彻底抽干了。他就那样看着杨宥,不说话,只是看着,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锅里的水还在烧,咕嘟声越来越响。蒸汽不断涌出,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地落在庭院里,覆盖了之前他们回来时留下的脚印。
      “继续。”
      陈释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杨宥看着他,看着这个刚刚还在厨房为他做饭的人,此刻站在一片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里,却冰冷得像一座孤岛。连日来的不安和困惑在这刻一齐涌上心头,他一直在怕,怕听到自己不能接受的答案,所以逃避,不愿去确认自己得到的一切,有哪怕任何一丝可能是基于另一个与自己有着相似长相的人。
      他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偏在这时,陈释的目光穿透蒸汽,落在杨宥脸上,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消逝的影子。
      他胸口有些闷,蹙起眉。
      此刻他必须知道真相。
      “我没钱,你也不缺钱,可见你不是为了钱。”杨宥的语速不快,一边说一边努力地冷静下来,理清思绪,“徐音希说半年前在你这见过我这张脸,而我很确定,我在来到这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陈释的脸上,试图从那片平静的冰层下找到一丝裂痕。
      “所以,是因为我这张脸?”他问,“你是透过我这张脸在看谁?还是用我在替代谁?”
      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时,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精准地切开了某种伪装。
      “恰巧,他也是个记者吗?”
      厨房里的水汽还在升腾。锅里的汤已经煮沸,顶得锅盖发出持续的、轻微的响声。食物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温暖得近乎讽刺。
      陈释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杨宥脸上,却没有聚焦,仿佛真的在透过他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那你愿意成为替代品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甚至带着某种残忍的坦率。
      杨宥愣住了。他看着陈释,一时间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没能理解陈释此刻的意图。
      陈释没有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
      “不愿意,”他接着说,声音依然平淡,“那你就可以滚了。”
      “你说认真的?”杨宥的声音有些发紧。
      “怎么?”陈释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但算不上一个笑容,“怕我找不到其他的替代品?还是你现在生理上也非我不可了?”
      杨宥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被刺伤后的不悦。
      陈释却像是没看到,或者说不在意。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恶意:“还是舍不得在我这儿的好生活?怕自己出了这个门,离开了我就活不下去?再次变回魂体?”
      他顿了顿,最后那句话几乎是轻飘飘地扔出来的,却重得砸在地上:
      “总不能是……你真的爱上我了吧?”
      尾音上扬,带着刻意的嘲讽。
      “那就太好笑了。”
      杨宥看着他,看了很久。厨房的灯光在陈释身后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逆光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得近乎空洞。
      然后,杨宥笑了。
      “那找替代品的你呢?”他问,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他是不要你了?让你只能找人替代。”他往前半步,逼近陈释,“我好笑?那你岂不是很可怜?”
      陈释的眼睛瞬间红了。
      杨宥紧紧地盯着他——那不是流泪前的湿润,而是一种被戳穿最深痛处后,血丝骤然蔓延上来的红。
      他还是执拗地希望陈释能说点什么,可他没有动,也没有反驳,只是那样看着杨宥。
      杨宥静待了一会儿,他希望陈释说什么呢?说他跟另一个人的浪漫传说?甚至不惜为了那一点的相似,将毫不相干的自己留在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陈释的沉默像一堵墙,把他所有隐秘的渴望都挡了回去。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关于被需要和被珍视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杨宥终于明白,是他蠢,在意识到不对劲儿,但依旧不愿意面对,还是投入了真心。而陈释,从始至终都在用他“祭奠”另一个人。
      厨房的香气依旧弥漫,却再无法掩盖空气中的僵冷。
      他缓缓后退一步,没再看他,转过身,大步走向玄关。
      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他拉开大门,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回头。门被拉开,冬夜凛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卷走了室内的暖意。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门也没关,就那样敞开着,像一个突兀的伤口。冷风长驱直入,吹动了茶几上摊开的书页。
      陈释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料理台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过了几秒,他才松开手,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客厅,走向阳台。
      他看到杨宥已经走到了庭院的小径上,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得快且坚定。路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的轮廓,雪花在他周身飞舞。
      陈释抬起手,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指尖隔着玻璃,沿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轮廓,虚虚地描摹了一下。
      动作很轻,很慢。
      杨宥的身影越来越小,穿过庭院大门,消失在街道拐角。
      陈释看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然后他像是突然惊醒,有些慌乱地拉开阳台门的玻璃门,寒风劈面而来,吹得他衬衫猎猎作响。
      他想开口。
      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所有的话语都被冻结在胸腔里。他就那样站在敞开的阳台门口,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看着路灯下永无止境般飘落的雪花。
      最后,只有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呢喃,被风吹散:
      “走吧,走吧,走了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阳台冰冷的地砖上,很快晕开,消失不见。
      冷风顺着敞开的门,更猛烈地灌进客厅,与大门争相挤入的风在屋内交汇,在茶几上摊开的书页间掀起一阵凌乱的翻动。纸张边缘发出细微的脆响,像两头暗中较劲的兽,在无声中角力。
      书页翻飞,都寸步不让。
      书页哗啦啦地响了好一阵,两股力量又握手言和般,一同偃旗息鼓,茶几上的书,暂得休憩,最后停在了某一页。
      印着一首散文诗:

      《死板的山》
      文字嘛,
      本就讲究去简从繁,
      讲究一个风雨急而车马慢。
      讲究晦涩,讲究难,
      讲究三字经长短,
      大有千字文浪漫。
      我是这样死板的山,竟会为你哗然。(注)

      纸张在余风里微微颤动。
      陈释在阳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身体被寒风吹得麻木,他转身走回室内。
      灶上炖着杨宥最爱的椰子鸡,扑出来的水已经把火熄灭,触发了安全警报。陈释像个失去指令的机械,关掉警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电梯,接着一拐,走向了旁边的杂物间。
      指纹锁轻响,门开了。
      里面没有灯,只有投影仪运转时发出的微弱蓝光,在黑暗中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这个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只有进门左手边的整面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资料——照片、打印的文字、手写的笔记、用不同颜色线条连接起来的时间轴。那些纸张层层叠叠,覆盖了整面墙壁。
      而正对门口的那面白墙上,被投影仪投映出一个巨大的人像阴影。
      那是一张笑脸。
      杨宥的笑脸。
      笑容灿烂,眉眼弯弯,带着一种毫无阴霾的明亮。
      陈释慢慢走向那面墙,脚步很轻,在空旷的房间里没有回声。他走到墙前,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墙面,正好落在那片投影出的笑脸的唇角。
      然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额头抵在墙面上,恰好靠着人影的肩膀。
      眼泪开始往外涌,无声地,汹涌地。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黑暗的地面上。
      他合上眼睛,但眼泪还是止不住。
      “我倒宁愿你是不要我了……”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句,“走吧……走了就直接回家去吧。”
      黑暗中,只有投影仪风扇运作的低鸣,和压抑到极致,几乎听不见的抽泣。
      墙上的笑脸依旧灿烂地映在那里,对着一室冰冷与黑暗,对着跪在面前泪流满面的人,一无所知地笑着。
      而旁边那面贴满时间线与经历的墙,在投影仪微弱的光线里,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字迹、箭头,以及无数个被圈起来又划掉的名字和日期。那些字迹层层覆盖,一场旷日持久的、无望的追寻,最终凝固成这满墙无声的证据。
      证明有人来过。
      证明有人走了。
      证明有人被困在了时间里,成为了这座“死板的山”,只为某个人“哗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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