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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珠还 ...

  •   意识从黏稠的黑暗里挣脱,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陈释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没有破碎的车窗,没有刺目的鲜血,没有怀里逐渐冰冷的身体。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掌干净,指缝间没有任何黏腻的暗红。他反复翻转双手,皮肤完整,连一道细小的划痕都没有。
      可记忆里的触感还在——温热的血漫过指缝,黏稠得像是永远洗不干净。
      他抬起头,打量四周。
      像是一间表店,空间不算小,四面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挂满了钟表。立钟、挂钟、座钟、各式各样,新旧不一。但奇异的是,所有的钟表指针都静止不动。秒针、分针、时针,全部停摆,凝固在不同的时刻。整个房间像被抽走了时间,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永恒。
      他往里走去,发现最里面的柜子后面坐着一个老者,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他正用细小的镊子拨弄着一个座钟的机芯,动作精准而专注,头也没抬。
      “来了。”
      老者的声音沙哑,语气算不上友好,更像是一种陈述。
      他走到柜子前。
      “您是?”陈释的声音很干涩,“这里是哪里?”
      老者没有回答,依旧专注于手里的座钟。
      陈释环顾四周,这陌生的环境让他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你有没有看到跟我在一起的男孩子?大概这么高,头发——”
      “他死了!”老者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你忘了吗?”
      镊子停下,老者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陈释。
      那双眼睛并不浑浊,反而有种穿透性的锐利,就在与这目光相对的瞬间,破碎的画面猛地撞进陈释脑海——
      刺耳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的爆响,怀里骤然增加的重量和温度……还有手上那片迅速蔓延开的、黏腻的温热。
      低头。
      满手鲜红。
      嘶哑地呼唤。
      怀里的人睫毛颤动,嘴唇翕张,吐出微弱到几乎消散的音节:
      “……忘了我吧……”
      那只沾血的手,无力地垂下。
      指尖探向鼻息,触不到任何气流,又颤抖着移向颈侧,皮肤冰凉,脉搏沉寂。
      画面褪去,像潮水般退回记忆的深渊。
      陈释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柜子边缘。冰凉的木头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还在胸腔里蔓延。
      他重新看向柜子后的老者,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惊悸,以及一丝不敢深想的希望。
      万一呢?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诞的噩梦。
      “你是谁?”他问,声音依然不稳,“这是哪儿?”
      老者放下手里的镊子,将那座钟推到一边,动作慢条斯理,与陈释紧绷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我是来帮你的。”老者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想救他吗。”
      不是疑问,是肯定。
      陈释的身体瞬间绷直。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柜子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怎么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老者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不先听听条件吗?”
      “不需要。”陈释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我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哼。”老者发出一声近乎嘲弄的冷笑,“无知者无畏……”
      他向后靠进椅背,目光扫过满墙静止的钟表,那些停摆的指针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你将用你一切生命,去换他一条命。”老者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释皱起眉。“一切生命?”
      老者不紧不慢地环视满墙精致的钟表,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无数的时空,就有无数个你,但只有一个他。”
      陈释的眉头皱得更紧。
      “有你的时空就不该有他的存在,”老者继续道,目光落回陈释脸上,“他竟因你的一个执念,去了你的世界,还痴心地不愿意离开,注定是要完成这场必然的死亡。”
      “什么意思?”陈释无法理解这番话,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可连在一起却像某种荒诞的谜语。
      老者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解释是件费力的事。“看不见神的人,以为神也看不见!这人世间的因果循环,你还放不下吗?”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他放不下,你也放不下,可你们若都执迷于此,勘不破,放不下,那你们都走不出去,只能是无限的被困于情,困于此。”
      “放下?”陈释咀嚼着这个词,“放下什么?”
      “我不愿同你多说。”老者摆了摆手,重新拿过座钟,目光落回精密的齿轮上,“我只问你,要不要救他?”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淡:“哪怕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有可能你忙了一场,最终也只换得跟他一起在所有的时空消失。抑或是,就算你救活了他,你们也再不相交。”
      陈释沉默了几秒。
      墙壁上的钟表依旧静止,仿佛连时间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却没有任何动摇:
      “无所谓。我只需要他活着,你说的什么时空,有我还是没我,都无所谓。”
      老者拨弄齿轮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一丝极淡的怜悯。
      “痴儿!”他低声骂了一句。
      他的目光移向手中的座钟。那座钟的指针原本凝固在某个时刻,但就在老者看过去的瞬间,那根细长的秒针忽然几乎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静止。
      “去吧。”老者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座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陈释怔了怔。“去哪儿?”
      “你不是要救他吗?”老者的声音从柜子后传来,平淡无波。
      短暂的停顿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记住,你不能改变他任何的决定。如果强行干预,只会倍速地加快他的死亡。”
      他撩起眼皮,看了陈释一眼:“而且每一次的时空,你只能改变一件与他决定无关的事。”
      陈释消化着这些话,代价不明且前路渺茫。但比起刚才那片充斥着鲜血和冰冷的黑暗,任何可能性的微光,都足以让他毫不犹豫地迈步。
      他转身,准备离开。
      老者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补了最后一句:
      “再提醒你一句,你去到其他时空,就会替代掉那个时空的你自己。随着你时空变更,就算你没能救了他,那个时空也都将不再有你的存在。”
      声音在寂静的钟表店里回荡。
      陈释的脚步没有停顿。
      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只是更加坚定地,推开了那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
      外面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去找他。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光线与气息都变了。
      陈释发现自己站在自家别墅的玄关,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只是这个“家”不是刚装修完工的样子,而是装修前的模样——色调是冷的,灰白与原木色主导,家具寥寥,线条简洁到近乎锋利。一种侘寂空旷,缺乏人气的冷感弥漫在空气里。
      但温暖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清晰,鲜活,带着他梦里都不敢奢望的温度。
      “陈释?你回来了?我们出去吃吧,回来的时候顺便再带点甜点。”
      是杨宥的声音。语调轻快,夹杂着一点抱怨式的亲昵。
      “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嘛?怎么去了大半天啊!我跟你说,我今天画了一天的草图,又写了装修方案,你这两天约个设计师来家里看看吧,我觉得还是要跟专业的人聊一聊,要不装修完以后,你要是怪我怎么办?”
      碎碎念的声音,像一串轻盈的泡泡,飘荡在空旷冷寂的房子里,撞出微弱的回响。
      陈释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他循着声音,穿过冷色调的客厅,走向楼梯。脚步越来越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他怕这声音是幻觉,是那场车祸后又一次残酷地捉弄。
      书房的门虚掩着,暖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与整个房子的冷感格格不入。
      他越靠近,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上,生怕过重的声响会惊碎眼前的一切。他屏住呼吸,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轻轻推开。
      书房里,杨宥正伏在宽大的书桌上,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侧脸被台灯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手边摊开着笔记本和画满线条的图纸,一切安宁得如同最寻常的傍晚。
      陈释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更巨大的害怕这只是镜花水月的恐惧,两种情绪猛烈地撕扯着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定格的雕像。
      接着,腿一软,膝盖不受控制地磕在了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咚”的一声闷响。
      杨宥闻声抬头,看到门口跪倒在地的陈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笔和本子,立刻起身跑了过来。笔和本子被随手放在地上,纸张摊开,露出里面手绘的房屋结构草图和密密麻麻的备注。
      “怎么了?怎么还摔倒了?”杨宥蹲下身,急切地查看陈释的膝盖和身上,确认没有明显的伤口。
      见陈释似乎没有受伤,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杨宥紧绷的神情松了松,带上了点调侃的笑意:“哈哈……你多大人了,自己家还能摔倒啊?”
      陈释只是跪在那里,屏住了呼吸,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杨宥。那张脸,那声音,那带着关切和笑意的眼神……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
      半晌,他忽然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掌心直接贴上了杨宥的胸口。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下面平稳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一声声,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再震颤到他近乎停跳的心脏。
      杨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拍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玩笑地嗔怪:“不快点起来,还耍流氓。我给你看我今天——”
      话没说完,陈释的手再次抬起,这次直接探向了他的颈侧。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激得杨宥轻轻瑟缩了一下:“嘶……凉……”
      但陈释没有松手。他的手指就那样按在杨宥的颈动脉上,微微用力,专注地感受着指尖下血液流动带来的,微弱而规律的搏动。
      一下,又一下。
      接着,那只手颤抖着向上移动,停在杨宥的鼻端。
      温暖平稳的气息,轻轻地拂过他的指尖。
      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
      然后,陈释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几乎将他淹没的后怕。
      杨宥这时才彻底意识到不对劲。他收起玩笑的神色,眉头担忧地蹙起,握住陈释那只脱力后无意识垂落的手。
      那只手冰冷得吓人,像刚从冰里捞出来。
      “你手怎么这么凉,”杨宥的声音放轻了,带着担心,“出什么事儿了吗?”
      陈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紧紧地用力握住了杨宥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猛地将人拉进怀里,双臂收拢,死死抱住,像是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
      直到将这副温暖鲜活,心跳平稳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真切的感受到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过来,陈释的情绪才终于决堤。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大颗大颗,迅速浸湿了杨宥肩头的衣料。他只是压抑地抽噎着,身体在怀抱里无法控制地颤抖。
      杨宥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没有挣扎。他回抱住陈释,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抚,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陈释崩溃的情绪显然影响了他,他的眼眶迅速泛红,泪水也在眼眶里积蓄。
      “怎么了?”杨宥的声音带了些哭腔,是担心,也是心疼,“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陈释把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滚烫的泪水沾湿了皮肤。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惊惶与哀求:
      “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杨宥拍抚他后背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眼泪终于从杨宥眼角滑落,但他迅速抬手,用手背擦去。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语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点轻松:
      “我能去哪儿啊?我这不是在这儿呢嘛?!”他继续拍着陈释的背,动作轻柔,“大白天的做梦了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安抚的意味明显。但抱着陈释的手臂,却微微收紧了些。那双泛红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像平静湖面下悄然漾开的涟漪,很快又归于表面的平静。
      地上,摊开的笔记本里,那些装修草图线条清晰,意见详实,无声地规划着一个漫长而安稳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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