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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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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沉,讨论室的灯光在玻璃上晕开一团倦怠的暖黄。杨宥将一沓资料收进帆布包,明天排满的录制日程让他决定把脚本带回家再过一遍。
陈释拿着两人的外套从里间出来。
“我去下洗手间,咱们就回。”陈释将杨宥的外套递过来。
杨宥接过穿上,点了下头。脚步声渐远,他拎起帆布包甩上肩头,走到门口准备关灯。指尖刚触到开关冰凉的塑料面板,连廊那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江冉在他面前站定时,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发梢和肩线都沾着零星的雪,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短促的白雾。他今天穿了件过分挺括的衬衫,走到杨宥面前时,抬手扫掉了身上的雪,拂雪时袖口微微上缩,露出一截光裸的手腕——那块表不见了。
金丝框眼镜的镜片后,笑意却没能完全化开呼吸里的紧绷。
两人间的空气似乎被他的喘息填满了。
“怎么这时候过来?”杨宥向后撤了半步,让出门前空间,“落东西了?”
江冉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抬起伸起来,一个精致的纸袋悬在两人之间。“今天我生日。”每个字都裹着未平复的喘,细听还带着些颤,“这个给你。”
杨宥没接,满脸疑惑:“你生日,送我东西?”停顿了一下,纸袋的拎绳绕在江冉指节上,目光又落回他空荡荡的手腕,“你的手表摘掉了?”
“嗯。”江冉的手仍悬在那里,声音压得很轻,“该谢谢你。是你那番话,帮了我。”
窗外路灯恰在此时亮起,暖黄的光斜切进连廊,在杨宥脚边投出一块清晰的菱形光斑。
他笑了笑,提醒:“不对。帮你的一直是你自己。”目光落回纸袋上,顿了顿,语气是礼貌的疏离,“礼物就不必了,我其实没做什么。至于我的事,还希望你别——”
“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江冉截断他的话,语气里有一种压得很实的坚定,“你相信我。”
杨宥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那只提着纸袋的手仍没有收回,细绳在指节上勒出浅白的痕。
江冉的呼吸似乎更重了些:“其实送你东西,不只是谢礼。”语速忽然慢下来,“也是……想贿赂你。”
“贿赂?”杨宥终于抬起眼,看向他,“贿赂我什么?”
江冉向前挪了半步,纸袋边缘几乎擦到杨宥的袖口。他透过镜片直视过来,一字一句:“贿赂你,给我一个和陈释公平竞争的机会。”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忽然有了体积。窗外有车灯扫过,江冉镜片上倏地划过一道流光,又暗下去。
杨宥嘴唇微张,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他看着江冉的眼睛,试图从他那双透过镜片的眼睛里找到玩笑的痕迹,可那双眼里只有一片沉静而汹涌的认真——认真到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你……”
“我喜欢你。”江冉左手无名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话说得很快,像怕被打断,“我知道你可能对陈释有好感,但还是想——”
“对不起。”
怕什么来什么。
三个字很轻,却像一道透明的闸,猝然截断了所有未尽的话。
江冉的话悬在半空,纸袋在他指间极轻微地晃了晃。
“你不用急着回——”他试图继续说下去,语速很快,仿佛怕一慢下来就再也说不出口,可依旧被截在半途。
“我跟陈释已经在一起了。”杨宥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平,“因为才在一起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公开跟大家说。所以,对不起。”
江冉的手臂缓缓垂落,纸袋仍握在手里。
他肩膀先是一僵,低下头,额前碎发滑下来,遮住了镜片的上缘。静止了几秒,然后难以抑制地颤了一下。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短促,干涩,带着气音:“哈哈哈……”
“我赢了他二十多年,”他抬手扶了扶眼镜,指尖在金属镜框上停留了一瞬,肩线随着这断续的笑声微微抖动,“唯一输的一次,是喜欢的人。”
“其实——”杨宥往前挪了小半步,话音却卡住了。
“不用安慰我。”江冉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眶在顶灯下泛着很淡的红,“你知道的,我以前需要的不是同情,那现在也不会需要你的安慰。”他停顿了一下,气息稳了些,“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当然。”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着什么,”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波澜,“但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帮忙,义不容辞。”
“好,谢谢你。”
不远处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江冉目光越过杨宥肩头——陈释正从连廊另一侧的拐角走来,手里甩着水珠。
陈释停在几步之外,没再往前,视线在两人之间安静地移动。
江冉迅速收回目光:“那我先走了。”
杨宥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脸上的线条在看见陈释的瞬间柔和下来,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嗯。”他应道,脚步几乎同时朝陈释移去。
陈释很自然地接过他肩上的帆布包,另一只手抬起,用拇指指腹抹掉杨宥鬓角沾着的一点灰。
“怎么这么久?”杨宥问,声音里有种江冉从未听过的柔软。
“看你在说话,就等了一会儿。”陈释的目光越过他肩头,在江冉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杨宥脸上,“饿不饿?带你去吃点东西?”
江冉站在原地,看着杨宥凑近陈释耳边说了句什么,陈释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看着杨宥的侧脸——那个笑容不是给他的,那些依赖的眼神也不是。
江冉嘴角扯动了一下,最终没形成任何笑意。他慢慢蹲下身,将纸袋轻轻放在光亮与阴影交界的地砖上,没再看那两人,转身朝工作室外走去。
积雪在鞋底咯吱作响,他走得很慢,背影却依然被前方的黑暗一寸寸吞没。
纸袋孤零零立在光暗交界处,一角深蓝色丝绒从袋口露出来,在顶灯下泛着幽微而收敛的光。
连廊尽头隐约传来杨宥的声音,被距离滤得有些模糊:“……不是很饿。回家吃吧,想吃你做的。”
接着是陈释低低地回应:“好。”
那个“好”字轻而温存,落进空气里,温柔得近乎宠溺。
他看到了那束光,虽然不是为他而来,但他仍被余温熨帖过片刻。也正是那点余光,让他捡起自己,也让他看清了自己这些年紧攥不放的是什么,又该放下什么。
于是他整理衣冠,卸下枷锁,朝光源走去。
直到走近了才明白,光只是途经他。
然后温柔地、毫不犹豫地,照亮了另一个人。
他自始至终不过是过客……
***
雪是前一日午后开始落的。
起初是急促的雪粒,敲在窗上簌簌作响,后来转为细碎的絮,便再没停过。城市在持续的飘洒中缓慢裹上一层素白的壳,轮廓渐次模糊。
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要录的内容堆得密,结束时天色早已暗透,窗外已积起一掌厚的白。两人走出工作室,整条街陷在一种被雪滤过的柔软寂静里,路灯的光晕中,雪片依旧不疾不徐地飘。
打车停到别墅门口时,杨宥忽然转过头。
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却亮得有些突兀:“我们去海边吧。”
话音一落,陈释还没来得及应声,手腕就被拽住,随即车门被推开,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来,他只得跟着下了车。
两人绕到别墅后的海滩——大雪封存了两日,这里已非熟悉模样,世界仿佛被重置。
黑色的海在远处起伏,涛声被厚重的空气滤得低沉绵长,近乎催眠。近处的沙滩与雪浑然一体,轮廓尽失。身后别墅的灯光和路灯都显得虚弱,止步于他们走过留下的那串印子。
然而前方的黑暗并非纯黑。低垂的雪云像一块吸饱了远处港口灯火的暗红色幕布,将远处的光线折散、揉碎,染成一片弥漫天际的暗红辉光。在这片诡谲红辉之下,覆雪的沙滩自身也泛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模糊的蔷薇色微光。海天之间,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红与黑交织的静谧。
陈释摸到杨宥的手,冰凉得像刚从海水里捞起的石头。他把那只手整个裹住,塞进自己大衣口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渡过去,很慢。
雪仍在下,细碎而执拗,仿佛要将时间也一并掩埋。海风裹着寒意,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又悄然散去。
“大冷的天,”陈释的声音在海边的空旷里显得很轻,“不回家,非要来这儿散步。”
杨宥笑了,白气从他嘴边逸出,很快散在风里。“你一点浪漫都不懂。”他抬起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指向远处。
那里,海天交界处早已不复存在。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从脚下延伸至头顶的无垠混沌——暗红色的天幕低垂,像雾一样径直浸入黑色的海水里。视线的尽头,两者缓慢地交融在一起,海平面被一片宽广而模糊的紫褐色过渡带取代。让人分不清那最后一丝红光是在空中熄灭,还是在海中沉没。
“你看,”杨宥的声音轻了下来,“海与天的边界像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这世界就像是回归到了创世之初,尚未被光明与黑暗定义的模样。那里既不是天,也不是海,而是宇宙间一道正在愈合的疤痕。”
“况且,这连日的大雪,把海边变得多美啊,这是大自然的馈赠!是免费的浪漫!”
陈释摇了摇头,没反驳。口袋里的手指在他掌心蜷了蜷,寻了个更暖和的位置。
“你总有歪理。”他目光落在远处某一点,“那怎么不白天来?明早出门看,顺便运动吃早饭,健康规律。”
杨宥忽然停住了脚步。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一星细小的水光。
陈释跟着停下,转过来看他。雪光映在杨宥侧脸上,勾出干净利落的轮廓线。他就那样偏着头,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像在研究什么未解的题。
“又怎么了?”陈释问。
“我在想,”杨宥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幸亏有我,不然你的人生得多乏味和无聊啊……”
陈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又慢慢展开。某种深重的情绪在他眼底沉了沉,最后只化作一声很轻的感叹:“是啊。”
杨宥笑出了声,把手从陈释口袋里抽出来,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脚步轻快,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跳跃的痕迹。
“你才二十出头,”他回过头,声音被海风送过来,“每天就是工作、看书、拼模型。四个字形容——老气横秋。一点年轻人的样子都没有!没我你可怎么办?”
他说完这话,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陈释还站在原地,身形在茫茫雪夜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有些落寞。
杨宥转身朝他走去,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一步的距离。“不过,”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以后你生活里都有我陪着你了,开心吗?”
陈释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嗯。”
那声应答太轻,轻得几乎要被海浪声吞没。杨宥凑近了些,借着远处那片暗红的天光打量他的脸。
“怎么了?情绪怎么突然这么down。”
“没事。”
杨宥盯着他看了两秒,最终放弃追问似的,伸手拂掉他肩上的雪。
“别惦记早晨的运动和早餐了,”他重新望向黑暗的海面,“这会儿海边就我们两个人,多好!”
陈释没说话。杨宥见他依然垂着眼,那股低落的情绪像无形的雾,缠绕在他周身,比海风还沉。
杨宥忽然蹲下身,双手插进雪里。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握着一个雪球。
他甚至没给陈释反应的时间。
雪球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砸在陈释肩头,散开的雪屑落进领口。
陈释有些无奈地看过来。
“哈哈哈……”
杨宥笑得弯下腰,又迅速蹲下,抓起第二把雪——雪球砸进陈释怀里,随即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男朋友,你也太菜了吧哈哈哈……”
笑声还在海风里飘着,第三个雪球已经飞了过来。
这次陈释侧身躲开了,他看着杨宥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在雪地里蹦跳的样子,那股沉甸甸的东西忽然松动了一角。
陈释弯下腰,手掌插进冰冷的雪里。雪很松软,握在手里时发出细微的挤压声。他掂了掂,然后抬手,朝杨宥扔去。
雪球没有真的瞄准,落在杨宥脚边,溅起的雪沫扑上裤腿。
杨宥的笑容更大了,眼睛里有光跳了一下。他也迅速蹲下,抓起雪开始反击。
雪球在黑暗里飞来飞去,砸在衣服上,落在头发里,散开成更细的雪末。
两个身影在雪地里移动,弯腰,抬手,躲避,动作被夜色简化成晃动的剪影。
雪还在下,落在他们发梢、肩线,落在刚刚砸出的雪坑里。海浪在远处一遍遍涌上来又退去,声音低沉而恒定,成了这场雪仗唯一的背景音。
杨宥刚直起身,陈释的雪球就迎面而来。他没躲,雪球正中胸口,散开的雪钻进衣领,冰凉一片。陈释愣了一瞬,随即笑出声来——那是杨宥从没见过的、轻快而明亮的笑容,像冰层裂开第一道缝隙时渗下的光。
杨宥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久久没有回神。
陈释也慢慢止住笑,站在原地,回视过来。
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还在飘落的雪。
远处的海,黑色的,无声地涌动。雪落在海面上,消失不见。
他们就那么站着,在雪夜里,在海边,任雪花落满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