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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来的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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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柠檬糖在铁皮盒子里慢慢黏连、变质,最终干瘪成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硬块,如同施嘉言记忆中那个沉默妹妹的面容,在漫长时光的冲刷下,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执拗的、带着尖锐保护姿态的轮廓。
十八年。
北城的社交圈里,无人不知施家大小姐施嘉言。
她像是被施家精心温养了十八年的一株名贵兰花,优雅,得体,一举一动都契合着顶级豪门对继承人的期望。她会在慈善晚宴上落落大方地致辞,会在钢琴独奏会上指尖流淌出行云流水般的乐章,会在马场上驾驭着纯血马跨越障碍时身姿挺拔如松。
她是北城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光华璀璨,无可指摘。
只有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衣帽间里那个落了锁的旧衣柜时,施嘉言才会偶尔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锁孔。那里面埋藏着的,是她整个童年唯一一段偏离了“施家大小姐”轨道的、带着些许温热和酸涩的秘密。但很快,她便会敛起心神,将那一丝不合时宜的恍惚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必须是完美的施嘉言。也只能是施嘉言。
直到那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施家维持了十八年的、表面上的平静。
古轻柠找到了。
那个在商场人流中莫名消失,让施家倾尽全力搜寻了数年最终只能无奈接受“大概率已遭遇不测”结论的古轻柠,在失踪十八年后,竟然被找到了。
消息传来时,施嘉言正在试穿下周参加林老太君寿宴的高定礼服。象牙白的缎面长裙,剪裁极尽优雅,衬得她脖颈修长,肤光胜雪。母亲柳纭拿着电话,听着那头的声音,先是难以置信地怔住,随即,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找到了……柠柠……我的柠柠还活着……”柳纭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就在邻省……一个小镇……吃了很多苦……马上,马上就接她回家!”
家?
施嘉言站在巨大的试衣镜前,镜中的少女面容依旧完美无瑕,只有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家,还是她和古轻柠共同的那个“家”吗?
这十八年,她占据着原本属于古轻柠的一切——父母的关注(尽管后期已掺杂了太多对失踪女儿的悲痛和补偿心理),优渥的生活,显赫的身份,以及,“施家大小姐”这个头衔所带来的所有光环。
现在,真正的明珠回归,她这颗占据了鹊巢十八年的“假凤凰”,该何去何从?
几乎是在消息确认的瞬间,北城的上流社交圈便暗流涌动。同情、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窥探目光,若有若无地聚焦在施嘉言身上。那些平日里与她交好或仅仅是维持表面客气的名媛淑女、世家子弟,言谈间都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试探。
“嘉言,听说你妹妹要回来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以后施家可就有两位千金了,嘉言你以后也能轻松些了。”
“啧,在外面流落了十八年,也不知道……还适不适应我们这边的规矩。”
施嘉言听着,面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应对得体,将所有汹涌的暗潮都隔绝在那层优雅的壳外。她心里清楚,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戏——看她们姐妹相争,看假千金如何被真千金碾落成泥,狼狈出局。
她甚至,自己也准备好了。
在古轻柠被接回施家的前一天晚上,施嘉言平静地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开始一点点收拾自己的东西。那些昂贵的礼服、珠宝、包包,她一件未动。她只收拾了一些日常衣物、几本常看的书,以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当然,不包括那个藏在衣柜深处的铁皮盒子。
动作从容,条理清晰,仿佛只是在为一次寻常的远行做准备。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体面。
第二天,施家别墅的气氛凝重中透着一种诡异的兴奋。佣人们步履匆匆,将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比迎接任何重要宾客都要郑重。柳纭坐立不安,一遍遍检查着为古轻柠准备的房间,生怕有丝毫怠慢。父亲施明翰虽然沉默寡言,但紧抿的嘴角和不时望向门口的目光,也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施嘉言穿着一身简单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小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门外终于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一窒。
柳纭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施明翰也整理了一下西装,跟了上去。
施嘉言合上书,缓缓站起身,却没有上前。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缓缓打开的、沉重的雕花木门。
逆着光,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很高,甚至比穿着高跟鞋的施嘉言还要略高一些。身形纤细,却并不显得柔弱,反而有种长期处于紧张状态而形成的、蓄势待发般的力道。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与施家奢华精致的格调格格不入。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的帆布背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她的脸大部分隐在门廊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和一头随意扎在脑后的、略显毛躁的黑发。
柳纭已经哭着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她:“柠柠!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施明翰站在一旁,眼圈也有些发红,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女儿的肩,却又有些迟疑地顿在半空。
那个身影在柳纭的拥抱下显得有些僵硬,她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母亲的情绪宣泄。过了好几秒,她才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目光越过柳纭的肩膀,直直地投向站在客厅深处的施嘉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乌溜溜的、带着小兽般警惕的黑葡萄。而是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冰封,没有任何波澜,却又在触及施嘉言身影的瞬间,仿佛有极细微的冰裂声在无声响起,透出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
施嘉言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目光太具有穿透力,像是要剥开她维持了十八年的优雅外壳,直直看进她灵魂深处那片无人触及的荒原。
古轻柠的视线在施嘉言身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然后,才像是完成某种确认一般,缓缓移开,落回激动不已的柳纭身上,用一种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没什么情绪地叫了一声:“妈。”
她的回归,像一块投入施家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柳纭和施明翰将所有的关注和补偿心理都倾注在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身上,小心翼翼,近乎讨好。他们试图弥补十八年的缺失,为她准备最华丽的衣饰,安排最周到的照顾,向她介绍北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但古轻柠对此反应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她拒绝搬进那间精心为她准备的、堪比公主寝宫的套房,而是选择了距离主宅最远、靠近后院竹林的一间闲置客房。她对那些昂贵的珠宝华服兴趣缺缺,依旧穿着她那些简单的、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旧衣服。对于父母试图带她融入北城名流圈的种种安排,她也大多以沉默应对,或者直接拒绝。
她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的荆棘,固执地保持着与这个繁华世界的距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这无疑让那些等着看施家“姐妹阋墙”大戏的人更加兴奋。
“看吧,真千金就是有脾气,根本不买账!”
“施嘉言这下尴尬了,占着位置十八年,现在正主回来了,看她怎么自处。”
“听说那位古小姐性子孤拐得很,怕是没那么容易容下这个‘姐姐’哦……”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施嘉言对此置若罔闻。她依旧扮演着完美得体的施家大小姐,协助母亲处理一些社交事务,打理部分家族产业,对古轻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礼貌。她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即将谢幕的演员,只等着最后一场戏演完,便安静退场。
直到那场为欢迎古轻柠回归而举办的盛大晚宴。
施家宴客厅,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表面上是为施家庆贺,暗地里,多少双眼睛都带着探究,在施嘉言和古轻柠之间来回逡巡。
古轻柠穿着一身柳纭强行让她换上的香槟色礼服长裙,站在宴会厅一角,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有几个被家里长辈示意前来搭话的年轻子弟,在她冰冷的注视下,都讪讪地败下阵来。
施嘉言则周旋在宾客之间,言笑晏晏,举止得体,完美地履行着女主人的职责。她能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混合着同情、怜悯、以及看好戏意味的目光,但她始终微笑着,将所有的情绪都完美掩藏。
然而,总有人不甘心只看表面和平。
以骄纵任性出名的孙家小姐孙曼莉,端着酒杯,带着几个跟班,笑吟吟地走到了施嘉言面前。
“嘉言姐,今天可是你妹妹的主场,你怎么还这么忙前忙后的?”孙曼莉语气亲热,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要我说啊,你这十八年也够辛苦的,现在正主回来了,也该歇歇了。”
她身边一个女孩立刻接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曼莉你这话说的,嘉言姐为施家付出了那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不过……以后这施家大小姐的名头,怕是得分清楚才行了。”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
施嘉言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曼莉说笑了,柠柠回来是天大的喜事,我高兴还来不及。至于辛苦不辛苦的,都是为人子女应该做的。”
孙曼莉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假意亲昵地挽住施嘉言的手臂,声音带着刻意的怜悯:“嘉言,你就别强撑了。我们都知道你不容易,顶着别人的名头活了十八年,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吧?要我说,有些人啊,就是命里带煞,克父克母,好不容易找回来,还摆着张冷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学了什么不好的……”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地打断了孙曼莉未尽的恶语。
是古轻柠。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原本端着的酒杯,此刻已经摔碎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琥珀色的酒液蜿蜒流淌。
她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一步上前,动作快得惊人,直接伸手,揽住了施嘉言的肩颈。
那不是姐妹间亲昵的拥抱姿势。她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几乎是将施嘉言半圈进了怀里,形成一个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保护姿态。
施嘉言猝不及防,撞入一个带着清冽气息和冰冷体温的怀抱,整个人都僵住了。
古轻柠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脸色僵硬的孙曼莉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寒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姐姐的东西,谁碰,谁死。”
一瞬间,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和绝对维护的宣言震慑住了。
施嘉言仰起头,近在咫尺地,对上了古轻柠低垂下来的目光。
那双古井般深幽的眼底,冰层彻底碎裂,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滚烫的偏执和疯狂,牢牢地锁定了她,仿佛她是这世间唯一值得聚焦的存在。
那一刻,施嘉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像是被投入熊熊烈火。
她看不懂这眼神。
这突如其来的、炽热到令人心惊的维护,背后究竟是什么?
是更高明的、让她在众人面前失态、让她无法体面退场的报复手段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古轻柠揽得更紧。那冰冷的臂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绝望般的力度。
古轻柠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她,仿佛要将她吞噬。
施嘉言在她滚烫的眼底,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在玫瑰丛后,小心翼翼为她别上发卡的,沉默妹妹的影子。
却又,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