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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偏执荆棘鸟 ...


  •   六岁的施嘉言,有一个秘密。

      藏在琴房最深处,那架黑得发亮的三角钢琴后面。她抱着膝盖,蜷在厚重的丝绒窗帘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只躲进壳里的小蜗牛。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切开一道金色的尘埃飞舞的光柱,落在她白色小皮鞋的鞋尖上。

      外面隐约传来悠扬的钢琴练习曲,是妈妈在教古轻柠。妈妈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柠柠,这里,手腕要再放松一点……对,真棒。”

      古轻柠,她的妹妹,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走失了一年,刚刚被找回来不久。全家上下,连同佣人,都围着那个失而复得的小公主转,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补偿般的狂热。

      施嘉言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她不喜欢练琴,手指总是不够灵活,会被妈妈轻声细语地纠正,但那纠正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古轻柠不一样,她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钢琴前,音符在她指尖听话得像跳跃的小精灵。

      脚步声。

      很轻,带着一点迟疑,停在琴房门口。

      施嘉言屏住呼吸,把自己往阴影里更深地缩了缩。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先探进来的,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惕和探寻。是古轻柠。

      她看到窗帘下的施嘉言了。

      施嘉言心脏一跳,以为她会叫起来,或者跑去告诉大人。但古轻柠没有。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小小的身子挤了进来,反手轻轻把门掩上,也学着施嘉言的样子,缩到了钢琴另一侧的阴影里。

      两个穿着同样精致洋装的小女孩,一左一右,藏在巨大的钢琴投下的暗影中,像两株依偎着生长在背光处的小蘑菇。

      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遥远的鸟鸣,和彼此清浅的呼吸。

      过了很久,久到施嘉言的腿都有些麻了,她听到古轻柠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偷偷看过去。

      古轻柠从她蓬松的公主裙口袋里,掏出了一小把东西。彩色的,亮晶晶的。

      是水果糖。包装纸在从窗帘缝隙漏进的光里,折射出微弱却斑斓的光点。

      她伸出小手,掌心躺着几颗糖,递向施嘉言的方向。她的眼睛依旧乌溜溜的,看着施嘉言,不说话,只是举着。

      施嘉言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从她掌心捻起一颗。橘子味的。糖纸在她指尖发出细碎的声响。

      古轻柠看着她也拿了一颗,便低下头,笨拙地剥开自己手里那颗柠檬黄的糖纸,把圆滚滚的糖果塞进嘴里,一边脸颊立刻鼓起一个小包。

      施嘉言也剥开糖纸,把橙色的糖果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依旧没有对话。

      但某种紧绷的、孤独的东西,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悄然融化了一点点。

      古轻柠吃完糖,把糖纸小心地抚平,放回口袋。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又看了施嘉言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溜了出去。

      施嘉言独自坐在原地,嘴里还残留着橘子的甜香。她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从那以后,藏匿游戏好像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时在堆满柔软抱枕的玩具房角落,有时在花园暖房茂密的花架下,有时甚至在宴会厅喧闹背后,那条挂着历代祖先肖像画的、幽深长廊的帷幕后面。古轻柠总能找到独自待着的施嘉言,然后默默地靠近,分享一点她偷偷藏起来的东西——有时是几块曲奇饼干,有时是一本图画书里撕下来的、她认为最漂亮的彩页,有时只是一小截她觉得很漂亮的彩色粉笔头。

      她很少说话。回来后这一年,她的话一直很少,对爸爸妈妈也是。大人们只当她是受了惊吓,还没完全恢复,更加怜惜。

      只有施嘉言知道,这个沉默的妹妹,会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固执地看着她,然后把找到的“宝贝”塞给她。

      有一次,在花园那丛茂盛的玫瑰后面,古轻柠甚至把自己头上戴的一个镶着细碎珍珠的发卡取了下来,别在了施嘉言有些散乱的头发上。她的动作有点笨拙,手指碰到施嘉言的耳朵,凉凉的。

      施嘉言摸了摸那个发卡,冰凉的珍珠触感。她抬头,看到古轻柠正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嘴角好像,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

      那是施嘉言第一次看到她可能是在笑的样子。

      七岁生日过后没多久,施嘉言病了一场。高烧反反复复,夜里总睡不安稳,惊醒时浑身冷汗。家庭医生来看过,说是季节更替着了凉。

      又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施嘉言喉咙干得发疼,想叫睡在外间小床上的保姆张妈,却没什么力气。

      房门被极轻地推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溜了进来,是古轻柠。她穿着睡裙,光着脚丫,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走到床边,手里端着一个她的小熊水杯。

      “喝水。”她声音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把杯子递到施嘉言嘴边。

      施嘉言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微凉的白开水。水流过干涩的喉咙,舒服了很多。

      喝完了,古轻柠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床边,看着施嘉言因为发烧而泛红的脸颊,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用手背贴了贴施嘉言的额头。

      她的手很凉,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短暂的舒适。

      “疼吗?”她问,黑眼睛里是纯粹的担忧。

      施嘉言摇摇头,烧得没什么精神。

      古轻柠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施嘉言身边躺了下来。她没有挨得很近,保持着一点距离,但施嘉言能感觉到身边另一个小人儿的存在,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儿童沐浴露的牛奶香气。

      “我陪你。”古轻柠小声说,然后就不再出声,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昏暗的天花板。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施嘉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但身边多了一个温热的、小小的存在,那些盘踞在黑暗里的恐惧和不适,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施嘉言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只微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的手的一根手指。

      她没有挣脱。

      那场病好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们依然不是那种会手拉手一起唱歌、大声笑闹的姐妹。在人前,古轻柠依旧是那个有些沉默、需要被格外关照的孩子,施嘉言也还是那个努力维持着乖巧得体形象的施家大小姐。

      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们的“秘密基地”越来越多,分享的东西也从糖果饼干,变成了偶尔的、简短的对话。

      “你不喜欢弹练习曲。”有一次,在阁楼堆积的旧物箱后面,古轻柠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施嘉言正翻着一本旧画册,闻言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不喜欢。”古轻柠说,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妈妈喜欢。”

      施嘉言看向她。古轻柠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施嘉言忽然觉得,这个妹妹,也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懵懂和顺从。

      她们一起偷偷把不喜欢吃的胡萝卜埋在花园角落;一起在雨天趴在窗边看雨水蜿蜒流下,比赛谁的“小河”流得更快;一起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拼复杂的拼图,拼好了又默默拆散。

      古轻柠的话依然不多,但她看着施嘉言的时间越来越长,那双黑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她像一株沉默的藤蔓,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朝着施嘉言的方向生长。

      转折发生在一个阳光炽热的午后。

      孩子们被允许在花园的浅水池边玩水。几个来做客的表亲孩子也在,嘻嘻哈哈地互相泼水。施嘉言穿着漂亮的泡泡纱裙子,站在水池边,有点不想弄湿衣服。一个调皮的表哥玩得兴起,捧起一大捧水,故意朝站在稍远处的施嘉言泼过来。

      水花劈头盖脸,施嘉言惊叫一声,裙子湿了大半,头发也滴着水,狼狈极了。旁边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

      施嘉言的脸瞬间涨红,眼圈也跟着红了,强烈的羞耻感让她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池边用脚丫划水的古轻柠,猛地站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哄笑的孩子,径直走到那个泼水的表哥面前。她比表哥矮小半个头,仰着脸,乌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了表哥一把。

      表哥猝不及防,惊叫着向后踉跄,“噗通”一声跌坐在水池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湿漉漉的施嘉言。

      古轻柠看也没看在水里扑腾呛咳的表哥,转身走到施嘉言面前。她拉起施嘉言的手,她的手心因为刚才用力而有些发烫,紧紧攥着施嘉言微凉的手指。

      “我们走。”她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拉着还在发愣的施嘉言,穿过一群目瞪口呆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池边。

      阳光把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施嘉言看着走在她前面半步的古轻柠,她的后背挺得笔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后,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

      那一刻,施嘉言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刚才的狼狈,而是因为古轻柠那毫不犹豫的、带着某种锋利意味的维护。

      她被古轻柠直接拉回了房间。古轻柠翻出干毛巾,递给施嘉言,然后自己就站在门边,背对着她,看着窗外,像一尊沉默的小小守护神。

      施嘉言擦着头发,看着妹妹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热流。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声问:“你……不怕舅妈说你吗?”

      古轻柠回过头,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她,摇了摇头。

      “他让你难受。”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从那天起,施嘉言隐约感觉到,她和古轻柠之间,那层由糖果、秘密基地和沉默陪伴构筑的薄薄隔膜,被某种更坚韧、更滚烫的东西穿透了。

      古轻柠看她的眼神里,那份专注中,开始掺杂进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她会默默吃掉施嘉言餐盘里不喜欢的食物;会在施嘉言被长辈要求表演才艺感到紧张时,突然“不小心”打翻手边的果汁;会在有陌生客人用过分热切的目光打量施嘉言时,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挡住那些视线。

      她像一株长出了尖刺的藤蔓,沉默地、固执地,缠绕在施嘉言周围,为她隔开所有她认为的“不适”。

      直到那个傍晚。

      残阳如血,把施家别墅白色的外墙染上一层凄艳的橙红。

      压抑的哭声和混乱的人声从楼下传来,隐约能听到父亲震怒的低吼和母亲濒临崩溃的啜泣。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正在玩具房看书的施嘉言。

      她放下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脚冰凉地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那里,面色凝重。母亲瘫倒在沙发上,泣不成声。父亲背对着楼梯,肩膀垮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管家红着眼圈走上前,声音哽咽地对施嘉言说:“大小姐……二小姐她……下午在商场,人太多……一转眼,就不见了……”

      “不见了”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施嘉言耳边炸开。

      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冰凉的楼梯扶手。

      不见了?

      柠柠……不见了?

      那个会偷偷塞给她糖果、会在她生病时爬上她的床、会为了她把讨厌的男孩推进水池的柠柠……不见了?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下一刻,那个沉默的小身影就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

      但是没有。

      哪里都没有。

      佣人们慌乱地奔跑,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整个施家陷入一片绝望的兵荒马乱。

      施嘉言独自站在楼梯的阴影里,看着楼下那片撕心裂肺的混乱。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高窗,照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才古轻柠偷偷塞给她的一颗,带着体温的、柠檬味的水果糖。

      糖纸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那颗糖,她最终没有吃。

      它和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一片压扁的干枯花瓣,一张涂鸦的角落写着歪歪扭扭“姐姐”二字的纸片,还有那个珍珠发卡——一起,被她藏进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塞在了衣柜最深的角落。

      像埋藏一个不能被言说的秘密,一个一旦触碰就会引来灭顶之灾的潘多拉魔盒。

      铁盒合上的轻微“咔哒”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仿佛也同时关上了施嘉言心里,某个刚刚透进一丝光亮、尚未命名的房间。

      从此紧锁,蒙尘。

      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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