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梅雨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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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一过，江南的梅雨天便黏糊糊地缠了上来。
雨不大，却密，细细的银丝从早飘到晚，没有要停的意思。药庐的屋檐挂了道水帘，淅淅沥沥，把青石板地砸出一片深浅不一的湿痕。空气里满是潮气，混着草药被水汽蒸腾后愈发浓郁的苦香，吸一口，肺腑里都沉甸甸的。
徐长卿天不亮就醒了。
他睡眠浅，雨声一密，更是睡不踏实。索性起身，点了灯，坐在窗下整理近日的脉案。烛火被窗缝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曳，在他银白的发上映出跳动的光晕。
刚写了几个字，就听见院门被拍得砰砰响。
“徐师兄！徐师兄！开门呀！是我！”
林鹤的声音穿透雨幕，急切又雀跃。
徐长卿搁下笔去开门。门一开，林鹤便像尾灵活的鱼儿般滑了进来，浑身湿了大半，发梢还在滴水，怀里却紧紧护着一个用油布裹着的长条包袱。
“怎么淋成这样？”徐长卿侧身让他进来。
“没事儿！几步路！”林鹤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眼睛亮得惊人，献宝似的把包袱放在干燥的桌上，一层层揭开油布，“你看，徐师兄，我自己做的！”
里头是一柄新削的竹剑。比之前练功的竹枝规整多了，剑身匀称笔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慢慢磨的，剑柄处用耐磨的布条细细缠裹了好几层，还打了个简易的结。
“照着衔大哥那把‘破晓’的样子想的，就是……”林鹤挠挠头，那缕标志性的呆毛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就是削的时候老歪，削坏了好几根竹子才成。”
徐长卿拿起竹剑，入手比想象中沉些，重心也稳。“削得不错。”他中肯地评价。
林鹤立刻笑开了花。
内室的帘子这时候被掀开，衔云归趿拉着鞋走出来，头发睡得有些乱，几缕翘着，身上松松套着件徐长卿的旧中衣——略短了些，露着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眯着眼，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琥珀色的眸子蒙着层水雾：“吵吵什么呢……林鹤，你这动静，屋顶的瓦都要被你震下来了。”
“衔大哥！”林鹤献宝似的把竹剑递过去，“你看！成了！”
衔云归接过，随手挽了个剑花。竹剑破空，发出“呜”的一声轻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晰。“还行。”他把剑扔回去，“就是重心靠前了三分，劈砍有余，刺击不足。回头帮你修修。”
“真的？谢谢衔大哥！”林鹤宝贝似的抱住竹剑，又期期艾艾地问，“那……今天能学新招式了吗？马步我扎得可稳了，下雨都没偷懒！”
“下着雨呢，院子里都是水，怎么练？”衔云归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厨房走，“先吃饭。雨天就该吃点热乎的堵住嘴——你想吃什么？”
“面！热汤面！多放浇头！”林鹤立刻被带跑了思绪。
“要求不少。”衔云归的声音混着水缸盖被掀开的声响传来，“徐大夫，你呢？”
“随意。”徐长卿走到窗边，看着檐下连绵的雨线。药圃里的月魄草在雨幕中显得朦朦胧胧，那些半透明的花瓣吸饱了水，低垂着，看着有些无精打采。他微微蹙眉，月魄草性喜干爽，这样连日阴雨，怕是根要受不住。
厨房里传来生火的噼啪声，铁锅碰撞的轻响，还有林鹤围着衔云归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声音。寻常的清晨，因为这场雨和这两个人，显得格外喧闹，也……格外充实。
不多时，热腾腾的汤面上了桌。
面是手擀的，粗细均匀，浸在奶白色的骨头汤里，上面铺着嫩绿的葱花、切得薄如纸的冬笋片、几片酱色的卤肉，每碗还窝了个圆滚滚的荷包蛋。热气氤氲开来，带着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雨天的阴冷潮气。
林鹤吃得呼噜作响，鼻尖都冒了汗：“好吃！衔大哥，你这手艺，开个面摊准火！”
“吃你的。”衔云归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徐长卿碗里，“你脸色看着比这天气还白，多吃点。”
徐长卿看着碗里突然多出的鸡蛋，顿了顿，没说什么，低头吃了。蛋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内里溏心，混着鲜美的面汤，确实暖胃。
雨渐渐小了些，从密密的银丝变成了若有若无的雨雾。饭后，林鹤抢着洗碗，衔云归则翻出些旧油布和竹竿。
“真要搭棚子？”徐长卿看他摆弄那些材料。
“不然呢？看着你的宝贝草烂根？”衔云归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比划着长短，“这点雨，搭个简单的挡一下就好。林鹤！洗完碗过来搭把手！”
“来啦！”
小小的药圃边顿时热闹起来。衔云归主架，徐长卿递竹竿和绳索，林鹤在旁边扶着，时不时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雨雾沾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肩膀，微凉，却并不惹人厌。
棚子搭得简陋，但足够遮住那几畦最怕潮的月魄草。油布绷紧，雨水顺着斜面滑落，不再直接打在娇嫩的花叶上。徐长卿看着那几株草在棚下微微舒展开的叶子，心里那点隐约的焦躁，似乎也随着雨水流走了些。
刚忙完，院门又被叩响了。这次声音很规矩，三下，不疾不徐。
打开门，是四方楚。
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右额的细辫一丝不乱，肩头被雨雾打湿了一层深色。手里提着个防水的皮质囊袋，站在门外，身姿笔挺。
“四方师兄？”林鹤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快进来，外面潮气重。”
四方楚迈步进来，目光先落在林鹤湿了的袖口和沾了泥点的衣摆上，很快移开，看向徐长卿，颔首：“徐师兄。”
“四方师弟，有事？”徐长卿问。
四方楚将皮囊递上：“陆师叔让我送来的。梅雨时节，恐药材受潮，是一些防霉祛湿的成药和配料。”
徐长卿接过，打开查看。里面是几包配比精准的药材，还有一小罐色泽清亮的药膏。他挑开药膏闻了闻，是上好的防潮方子，用料讲究。
“有劳，替我谢过陆师叔。”
“嗯。”四方楚应了，目光几不可察地又瞟向林鹤，顿了顿，声音没什么起伏地加了一句，“雨天路滑，练功当心，莫要冒进。”
林鹤怔了怔，随即笑得眼睛弯起：“知道啦！谢谢四方师兄！”
四方楚没再说什么，对徐长卿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入依旧迷蒙的雨雾中，玄色身影很快与灰暗的背景融为一体。
“四方师兄人真好，还特意跑一趟。”林鹤抱着竹剑感叹。
“是啊。”衔云归擦着手上的水渍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是挺好。”
徐长卿没接话，只是将皮囊里的药材一一取出，分门别类放好。陆师叔这份心意来得及时，药庐里正需要这些。
雨势又转密，哗哗地打在油布棚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林鹤在堂屋里忍不住又开始比划他那新竹剑，嘴里念念有词。衔云归倚在门框上看着，偶尔懒洋洋地指点一句“下盘”、“腰劲”。
徐长卿则开始调配四方楚送来的防潮药粉。屋子里弥漫开一种混合着苍术、艾草和樟木的干燥香气，与窗外潮湿的雨气对抗着。
平静的午后，被雨声、少年稚嫩的呼喝声、还有偶尔的交谈声填满。直到申时左右，雨才真正歇了口气，云层里甚至透出几缕虚弱的阳光。
林鹤被衔云归以“雨停了正好回去加练”为由“赶”走了。药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檐角积蓄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石阶上的清响。
衔云归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块磨刀石，就着门口微弱的天光，慢条斯理地磨他那把短剑。沙沙的摩擦声规律而低沉。
徐长卿继续整理药材。两人各做各的事，谁也没说话，气氛却不显尴尬，反而有种雨后天晴般的松弛。
磨剑声停了。
“徐长卿。”衔云归忽然开口。
“嗯？”
“如果，”他声音不高，混着檐水的滴答声，“我是说如果，我有些过去……不太光彩，甚至有点糟糕，你会怎么想？”
徐长卿分拣药材的手没有停。他抬起眼，看向门口逆光坐着的人。衔云归垂着眼，专注地看着手中寒光渐盛的短剑，侧脸轮廓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
屋子里静了片刻，只有水滴声。
“你的过去，是你的。”徐长卿收回目光，将一把干薄荷叶放进陶罐，“你在药庐里，是衔云归。”
他说得平淡，就像在说“今天下雨了”一样自然。
衔云归握着剑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松。他没再追问，只是低头，继续一下下地磨着剑刃。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似乎轻快了些许。
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几声轻响。
“晚上吃豆腐煲吧，放点蘑菇和腌肉，热热乎乎的。”他边说边往厨房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随意，“再去看看上次林鹤摘的野茼蒿还有没有，烫一下也好吃。”
“嗯。”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最后一缕天光也被云层吞没。衔云归在厨房里点燃了灶火，暖黄的光透出来，映亮了一小片潮湿的地面。徐长卿也点起了油灯，继续他未完成的整理。
雨，好像又要开始下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闷雷声。
但厨房里飘出的食物香气，和这满屋干燥的药草气息，已经足够将那些潮湿阴冷，暂时隔绝在外。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梅雨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