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后宫团》拾叁叁

18、龙塌惊澜

　　瑾贵妃有孕的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以远超我们想象的速度烧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毫无意外地，传到了养心殿那重重帷幔之后，那位虽病骨支离、却依旧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耳中。
　　陈忠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这个消息禀报给龙榻上那个闭目蹙眉、气息微弱的天子。殿内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生命正在缓慢流逝的腐朽气息。
　　李修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如今却浑浊黯淡的眸子，在初闻消息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惊愕，有茫然，有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源自血脉延续的本能悸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疲惫与……挣扎。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陈忠的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几乎以为皇上并未听清，或者……已然再次昏睡过去。
　　“几个月了？”终于，皇帝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回皇上，据……据太医署那边传来的消息，估摸着……快三个月了。”陈忠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三个月……”李修明喃喃重复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是在……瑶瑶去之前……”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陈忠知道，皇上指的是已故的沈皇后。这个时间点，太过微妙，也太过刺心。仿佛是对逝者的一种无声的背叛，又像是在他濒死的生命里，强行塞入的一个充满讽刺的变数。
　　他又闭上了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画面。是沈芷兮弥留之际，那冰冷绝望、带着彻骨恨意的眼神；是那个未能保住的长子，是夭折的长安，是那个形态怪异的女胎……他的子嗣，似乎总是伴随着阴谋与死亡。而如今，在他自己都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另一个孩子，在他另一位妃嫔的腹中悄然孕育。
　　“洛氏……她怎么样？”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瑾贵妃娘娘今日晨省时受了些惊吓，听闻婉嫔为护驾被热茶烫伤，贵妃娘娘忧心过度，动了胎气，此刻永和宫已传了太医，容妃娘娘在旁照料。”陈忠尽量将事情说得平缓，隐去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阴谋算计。
　　“动了胎气……”李修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抓住了身下明黄色的锦被，“传朕口谕，让楚月澄……好生为瑾贵妃安胎。所需药物，皆用最好的。永和宫一应用度，加倍。命内务府挑几个稳妥的嬷嬷过去伺候。”
　　他的安排，听起来是恩宠，是重视。但陈忠跟了他几十年，却能从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下，听出一丝深藏的无力与戒备。皇上在担心，担心这个孩子重蹈覆辙，担心这后宫之中，还有看不见的黑手。他给予庇护，却也像是在划下一个界限。
　　“另外，”李修明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告诉洛氏……和她身边的人，安心养胎，无事……不必来养心殿请安了。”
　　这最后一句，像是一盆冰水，浇熄了任何可能因这个孩子而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不需要她的感激，也不需要这个未出世孩子的亲近。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似乎只想独自面对死亡，不愿再与这些代表着生命延续、却也承载着无尽争斗与痛苦的后来者，有过多牵扯。
　　陈忠心中暗叹，恭敬应下：“奴才遵旨。”
　　口谕很快传到了永和宫。彼时，楚月澄刚为我处理完背后的烫伤（所幸冬日衣衫厚，并未起泡，只是大片红肿灼痛），又为受惊后胎象略有波动的瑾贵妃施了针，开了安神的方子。
　　听闻皇上不仅没有怪罪隐瞒，反而给予了诸多赏赐和关照，甚至特意点名让楚月澄负责安胎，瑾贵妃苍白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不安。她抚着小腹，低声道：“皇上他……这是要把我们母子，放在火上烤啊……”
　　容妃屏退了宣旨太监，神色冷凝：“恩宠越重，目标越大。皇上此举，看似庇护，实则也是告诉所有人，他‘重视’这个孩子。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只会更加蠢蠢欲动。”
　　我忍着背后的疼痛，心中亦是明了。皇上的态度，暧昧而复杂。他需要这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弥补子嗣的单薄，或许是为了平衡他死后可能出现的权力真空；但他也同样忌惮这个孩子，忌惮其背后的苏家兵权，忌惮其可能引发的新的纷争。他的“恩宠”，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道催命符。
　　“无论如何，皇上既然表明了态度，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容妃分析道，“至少，明面上，没人敢轻易对贵妃和龙胎下手。但我们更要警惕暗处的冷箭。月澄，贵妃的胎，就全靠你了。”
　　楚月澄郑重颔首：“我会寸步不离永和宫，所有药物膳食，必亲自查验。”
　　“云裳，你受伤了，好生休养。永和宫对外事宜，暂由我应对。”容妃又看向我。
　　“我没事，皮外伤而已。”我连忙道。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怎能安心躺着。
　　容妃看了我一眼，没有坚持，转而道：“墨染那边，饮食要更加小心。素问，宫外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前朝对贵妃有孕反应的，要多加留意。”
　　我们都肃然应下。永和宫仿佛成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堡垒，每个人心中都绷紧了一根弦。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一片风平浪静。各宫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言语间皆是恭维与祝福。但暗地里，永和宫周围的眼线明显增多了，连姜墨染景阳宫的小厨房外，都时常有生面孔徘徊。
　　前朝也因这个消息泛起了涟漪。苏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瑾贵妃的父兄在军中的地位变得更加微妙。一些原本中立的朝臣开始暗中向苏家示好，而另一些势力，则对可能出现的“外戚专权”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立储之声再起，体弱的三皇子、瑾贵妃腹中未知性别的胎儿，都成了议论的焦点。
　　这一切的暗流，都通过慧嫔和林司乐的渠道，零零碎碎地汇聚到永和宫。容妃每日都要花大量时间分析这些信息，眉头越皱越紧。
　　而养心殿的那位帝王，自那日下过口谕后，便再无动静。他像是彻底隔绝了外界，独自在病痛与回忆中沉浮。只有陈忠偶尔传来的“皇上今日进了一碗参汤”或“皇上夜里咳得厉害”之类的只言片语，提醒着人们，那座宫殿里，还住着这座帝国名义上的主人。
　　瑾贵妃的肚子在楚月澄的精心调理下，一天天微微隆起，孕吐反应也渐渐减轻。她常常抚着腹部，眼神复杂，那里有初为人母的本能柔情，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或许……也有一丝对那个赐予她这个孩子、却又如此冷漠疏远的帝王的怨怼。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歇。皇上的态度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也不知会斩向何方。
　　这一日，天色依旧阴沉。我站在永和宫的廊下，看着庭院中枯寂的枝桠，后背的灼痛早已被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所取代。皇帝得知消息后的反应，比我们预想的任何一种都要复杂，也都要……危险。
　　他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勃然大怒，那种近乎漠然的、带着审视与戒备的“恩宠”，让人更加难以捉摸其心意。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他生命尽头的一点慰藉，还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无人能答。我们只能在这愈发沉重的暮色里，握紧彼此的手，等待着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