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的冰块先生》栗子舟

2、蝴蝶兰

　　射击馆人已经走了大部分。

　　林濯脱下护具，挂上置物架。路未泽摘下头上的挂脖耳机，腿蹬着椅子转了半圈，冲林濯问：“见到人了？”

　　林濯隔他几米远，自顾自收拾靶面上的箭。刚才用的力气不小，林濯稍微使劲，拽下，分好放入箭盒。听见路未泽发问，他头也没回：

　　“什么？”

　　“臭小子，和我也装，”路未泽双手抱臂，“敢情刚才盯着人家小孩看的不是你呗。”

　　“是我吗？”林濯低头配合着想了下，“也许吧。”

　　路未泽笑了，他也是无聊到了极点，嘴里嘟噜输出不停。林濯开始半应半答回了他几句，后来实在是烦的不行，把填好的记录表往他身上一丢，冷冷道：“你要是真闲得慌就去吃饭，省的嘴皮子粘一块难受。”

　　“你就这么对你老板，”见林濯眼底复杂地看过来，路未泽连忙止住，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但学长再最后问一句——”

　　林濯没说话，应该是默许。

　　“那个陈阿姨——是这么叫吧，他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明天下午，”林濯已经提起了包，“王叔去接。”

　　“哦，那——”路未泽点头，还想问什么，结果嘴才张一半就被打断：

　　“一句话，问完了。”

　　林濯竖起根手指，“不另外赊账。”

　　“嘿——”

　　“上星期加今天，一共两个课时，”林濯举起手机示意他，“记得转账——走了。”

　　“知道了！臭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大少爷沦落到我这讨饭呢。”林濯摊在椅子上，没好气地冲他隔空来了脚，笑骂道：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赶紧滚蛋。”

　　陈砚进小区门时，正日头高悬。

　　高悬也没个屁用，北风发疯似的直往人身上扑。混着鲜红色礼花纸屑的雪堆在剥落的墙角处和下水道口，陈砚打了个冷战，下巴往领子里缩了缩。

　　马上到饭点，迎面走来几个提着菜的老太太，和陈砚是一个单元楼的。打头的几个认出他来了，目光跟开了定点移位一样，齐刷刷对陈砚行注目礼。

　　其中有个提着豆角萝卜的瘦老太太，碰见陈砚跟碰见亲孙一样，斜着眼酸道：“这不小砚吗，咋还走这么慢呢，再不跑两步，你妈就丢下你飞没影儿喽。”

　　这话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陈砚往那边瞥了一眼，轻勾了下嘴角：“呦，丁婶，您吃完饭了啊？”

　　“哪吃了？”丁老太太被陈砚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整得莫名其妙，她愣了下，“谁家现在吃——”

　　“哦，没吃啊，”陈砚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我看您怪撑得慌，还纳闷呢——”

　　“也是，我说您怎么总是挑别人家里事嚼嘴，有闲工夫喝点水，别噎着了。”

　　众人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又爆发出比前面更猛烈的笑声。丁老太觉得面上挂不住，叉起腰就朝陈砚嚷嚷，但他早走远远的了，丁老太只能使出平时骂街的劲儿，大声喊：

　　“你们姓陈的娘俩就没一个好玩意儿！攀上高枝就目中无人了，不是凤凰命，早晚都得摔下来！”

　　陈砚早进了单元楼，甩手关门，把那句叫骂声隔绝在外。

　　这片家属楼是过去纺棉厂里统一分配的，楼层低，装配老旧。陈砚上了三楼，拉开门，朝屋里喊了声：“陈大美女，我回来啦~”

　　陈红在客厅埋头找着东西，闻言抬起头淡淡问：“帅哥你谁？走错门了吧？”

　　“妈——”陈砚拖长音调，牛皮糖似的往陈红身上粘，“麻~麻~”

　　“去去去，谁是你妈，个头都戳房顶上了也不嫌害臊，”陈红不吃他这套，烦的不行一把推开，叉腰命令道，“把门口衣服收进来去。”

　　阳台就设在走廊，陈砚听命收了，眼神往空空的廊台上瞟了一眼，进屋问：“阳台那些花呢？”

　　陈红站在全身镜前，手里正拿着套灰棉长裙往身上比，款式应该是几年前的了。她轻叹了一声，把裙子随手往边上沙发一丢，接过陈砚抱的一堆，随口道：“我今天早上给你王婶送去了，她花养的挺好。反正这以后没人住了，放着也是死路一条，不如给它们谋个好后路。”

　　陈砚没接话，陈红看他一眼：“怎么？怨你妈啊？”

　　屋里打包的差不多了，地上横陈着大大小小的纸箱，胶带纸打卷堆在一旁。陈砚附身拾了，对她说：“这有什么，送去正好，省的来回搬了。”

　　陈红知道陈砚平时把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当宝贝，但听见他语气还算正常，便稍稍放了心。转身一边继续打包，一边和陈砚搭话：“刚才你上来的时候碰见姓丁的那老太太了？”

　　“嗯。听见了？”

　　“她那破嗓门听不见才怪，嚷嚷起来跟整栋楼都欠她钱似的。”陈红把叠好的衣服递给他，陈砚就势坐在一旁，把衣服往纸箱里放。

　　“打你电话也不接，”陈红拿起一件毛衣抖了抖，“准又是跟许见青那小子出去鬼混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少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他和他小姨搬到你奶奶隔壁时我就说过，毕竟是一家子，分不出两类人，要不是他们家那谁，你爸也不会——”

　　“妈！”陈砚打断她。

　　“不说这个了，”陈红也意识到现在说这些不好，把手里叠好的衣服重新抖开，连忙转移开话题：

　　“那丁老太太也真是，整天俩鼻孔朝天多了不起，也不看看自己孙子，肥的那样，也不干正事，整天在街上闲晃荡，混□□的弥勒佛——诶，你把现在能穿的着的往上放……”

　　陈红这比喻功力不是盖的，简直精准把握对方要害，陈砚没忍住低头笑了。

　　他脱下外套，内里的黑卫衣衬得他越发白，眼皮和眼尾的两颗小痣也跟着他动作，一动一动地乱晃。

　　陈红见他笑的这么开心，稍微松了一口气心里积压的忐忑和愧疚稍稍落了地。她盯着陈砚右脸凹下去的酒窝，以前她总是开玩笑和自己儿子嗔道，说他没出生起就事儿多，挑挑拣拣，酒窝也得挑个好的，非得遗传她半边。

　　那时候陈砚小，听不懂啥意思，以为夸他呢，咧开嘴，傻不拉叽笑起来，露出小小的半边酒窝。

　　小孩都长得快，一眨眼的功夫，陈砚都高她一头多了。陈红弯着眼睛，突然泛起来一份酸楚，她拍了拍陈砚低着的头顶，问：“小砚啊，你怪妈妈嘛？”

　　陈砚放衣服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僵了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抬眼看向陈红。

　　她不再年轻了，眼角处也因生活的磋磨生出了细小的纹。她紧抿着嘴，长久未修的淡眉底下，是一双怯怯的眼睛。

　　陈红年少时父母相继离世，高中没读完便退学，早早进入社会摸爬滚打，她自学了会计，进入纺棉厂工作。她安稳地走过自己孤独的青春，像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将最后一张底牌掷入婚姻——安稳地恋爱、结婚，安稳地经营着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本以为日子会这么平静的过下去，可偏偏摊上个不争气的丈夫，工作的失意让他染上不良嗜好，嗜赌成性。临近中年，她又草草地离了婚。四面楚歌的孤岛，她握紧身旁六岁儿子肉乎乎的小手。

　　生活消磨了她太多的热情，在这个年纪，还能遇到这么个人，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幸运吧。

　　陈砚扬起嘴角：“怎么可能，你别老是自己想东想西的瞎琢磨。”

　　整完衣服，中午头早过了。陈砚走进厨房，灶台边只留下了几件厨具，陈砚翻了翻橱柜，对客厅的陈红说：“中午简单吃点吧，我下个面条。”

　　陈红应了，她突然想起，又道：“对了，早上奶奶她老人家打电话过来，让这两天去一趟。”

　　“奶奶身体好点了没？”水滚了，陈砚往锅里扔了把面条，问，“前段时间她不是老念叨头晕吗。”

　　“好些了。按理说早该去走走，但我这段时间忙，可能过不去，你找个时间替我去看看吧。”

　　“行。”陈砚点了点头。

　　这栋筒子楼陈砚从小住到大，各家各户挨在一起，难免人多嘴碎。特别是丁老太太那一群，看不起离了婚又带着孩子的陈红，背后不知道嚼了多少舌根，认为她一个离了婚的不可靠，一个女人独往独来，也不快找个男人成家。

　　等陈红和林志明好上了，对方条件不错，她们又变了卦，说谁知道她用什么招勾住了有钱的。

　　人就是这样矛盾，见不了人可怜，更见不得人好，嫉妒是引人作祟的鬼。

　　陈红也不在乎她们说什么，从小她就告诉陈砚别听外面的闲言碎语，自己安稳的把日子过好最重要。

　　她说，等哪天搬走了，她要穿上高跟鞋把每个楼层踩一遍，然后扬眉吐气地离开。

　　等东西搬好，搬家公司已经先一步离开。林叔公司临时有事，托了家里司机来接他们。陈红化了淡妆，她在风衣里套了条裙子，踩着高跟“哐哐哐”迈下楼，朝楼上挤眉弄眼的丁婶一行人扬起一副灿烂的笑脸，挥手道：

　　“走了啊丁婶！”

　　陈砚坐在车里，清楚看见丁老太太的脸明显青了青。

　　毕竟是住了十多年的地方，陈红隔着玻璃最后看了眼，才对司机笑着说道：“走吧王哥。”

　　司机握着方向盘“哎”了声，车子发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红的脸罕见的有了血色，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理了下被风吹微乱的头发，看向陈砚：“有什么舍不得，还非得带盆花走？”

　　是啊，有什么舍不得的呢。陈砚看着怀里抱着的那盆蝴蝶兰，花根小，枝叶还没完全舒展开，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是他今天早上特地去王婶家要回来的。

　　他抱走的时候王婶还劝他，挑个精神的，这盆怏怏的怕是活不长。

　　为什么挑这个，陈砚也说不出来。他看向车窗外疾驰而过的街道，路灯亮起来了，夜色即将笼罩。

　　车里开着暖气，有些闷。陈砚斜靠在车门上，捏了捏冰凉的花叶，觉得自己好像要晕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