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怜》白惊山

42、42苏醒

　　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楚明清就曾被姚未眠的眼睛吸引过。

　　惊恐、害怕、隐忍，却依旧撑着力气和他对视。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一只歪打正着闯进他书斋里的小雀，扑腾着翅膀，浑身颤抖，被他抓在手里却依旧翘着喙啄他的手指，可怜又勇敢。

　　后来这双眼睛里慢慢被化开的柔意填满，每每望向他的时候，深切，温柔，像温热的水一般把人包裹，任谁看了这样的目光，心中都会起掀起波澜。

　　楚明清无知无觉在其中沉醉了很多年，直到把他溺毙。

　　现如今，这双眼睛里再次被恐惧、害怕填满，一如初见。

　　大雨倾盆，楚明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带着阴恻恻的笑意道：“阿眠，你看——”

　　如他所料，姚未眠看清站在坑里的活人后，情绪突然崩溃，雨滴混着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

　　楚明清声音越来越温柔：“全部活埋。”

　　姚未眠颤抖地抓住他的衣袖，顺着衣摆跪在地上，□□的后背此刻弯成一个弧度暴露在楚明清的视线下，他心中的火气终于缓缓减弱了些。

　　“阿眠，你睁眼看看呀，那些无辜的人因为你，都死了呢。”

　　他再次冷漠的开口叙述，这一次，姚未眠仿佛再也撑不住一样，口中喷出鲜血，倒在了雨里。

　　“……”楚明清蹙起眉，他踢了踢脚下的身体，对他就这样昏过去的柔弱模样有些不解。

　　虽然在地牢下关了他很久，但并未用上酷刑，这般弱不禁风，倒是让他惊讶。

　　等姚未眠再次清醒过来，又是一轮新的折磨。

　　那晚逼宫失败后，他就被皇帝禁足在府邸，他出不去，但外面的人也后进来。

　　无论是姚山誉还是他们所依靠的五皇子，谁都不能把姚未眠从他身边夺走，日日夜夜，无穷无尽，姚未眠都要一个人承受他心里滔天的恨意。

　　四方天地间，囚禁了两个不人不鬼的魂物。

　　只是再坚韧的利刃，也终有一个临界。

　　当姚未眠看清扔在地上的那一堆肉块后，终于崩断。

　　楚明清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后，才满意的从身后拿出几张银票。

　　他慢悠悠道：“这是你送给她的盘缠吧？可惜了，和表哥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躺在你面前了。”

　　良久，姚未眠终于有了反应。

　　他夺过身旁守卫的佩剑，毫不犹豫的插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剧烈的痛苦让他的手指微颤，也让灰蒙蒙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红，麻木的思绪在此刻突然波动起来，姚未眠紧握住剑柄，咬牙再次往身体深处捅去。

　　再然后，黑暗彻底将他笼罩，沉重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一股久违的轻松涌上心头。

　　他听到自己长长叹出一口气，他想，早就该这么做的。

　　他早就该死的。

　　…

　　“眠儿，快去把新做的纸鸢拿过来，娘带你和姐姐去后院放风筝。”

　　半大的小团子高高举起纸鸢，努力踮起脚，不让鸢尾落地，这时身旁响起清脆的少女声：“给我吧，你这个矮小孩儿。”

　　姚安盈从弟弟的手里夺过纸鸢，一蹦一跳地走的飞快。

　　姚未眠迈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姐姐身后，伸出小手试图抓住眼前人的衣摆。

　　然而他的胳膊太短，注意力又被分散，终于一个没注意脚下，“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动静引得姚安盈回头，看到弟弟脸着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而姚夫人这时也赶了过来，语气颇为无奈道：“……盈儿快把弟弟扶起来。”

　　姚安盈把手里的纸鸢扔在地上，双手把弟弟抱起来，学着母亲的样子轻哄道：“好啦好啦，没事啦，不要哭了。”

　　姚未眠趴在姐姐怀里，吸了吸鼻子，小声解释道：“……阿姐，我没有哭。”

　　姚夫人哭笑不得，从女儿的手里接过姚未眠，抱在怀里，轻柔道：“可摔到什么地方了吗？”

　　姚未眠的小脸上扬起笑容，沾在嘴边的尘土也随着他的笑一动。

　　“娘！我没事！”

　　姚夫人抿嘴一笑：“你啊……”

　　姚安盈从地上捡起纸鸢，蹦蹦跳跳的朗声问道：“还放不放风筝啦？”

　　姚夫人腾出一只手，牵住姚安盈，慢悠悠的走向后院。

　　三人拿着纸鸢放了一下午，姚夫人看着两个闹腾的小孩儿纷纷露出有些疲惫的神色，便开口催促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两个淘气鬼。”

　　姚安盈手里还拽着风筝线，连连摇头道：“不嘛不嘛，我还没有玩够呢。”

　　“盈儿，你若是喜欢，明日再来，你看看弟弟……诶？眠儿？”

　　姚夫人本想劝两个人回去，结果一转头，姚未眠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姚夫人生怕人出了什么事，连忙吩咐下人去附近找找，最后找了一圈，发现姚未眠蹲在不远处的池塘边，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

　　姚夫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身后有些担忧地喊道：“眠儿！”

　　姚未眠听到母亲的声音，回头摆手道：“娘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这边的动静把还在放风筝的姚安盈也吸引了过来，三人凑在一起，看到飘在水面上一只刚出生的小雀，正奋力的扑腾着还未长满羽毛的翅膀。

　　“娘，我想下水把它救上来。”

　　姚夫人轻轻“诶”了一声，揉了揉姚未眠毛茸茸的脑袋，叮嘱道：“去吧，小心些。”

　　好在那小雀坠落的水面并不深，姚未眠湿了鞋袜和小腿，小心翼翼的将小雀捧在手里。

　　他仰头，看向头顶处枝繁叶茂的树干，却没寻到其他棕雀的身影。

　　手里传来闹腾的动静，姚未眠低头，看着张着嘴叽叽喳喳的小东西，他明白，他要是把它丢在这里，这个小家伙必死无疑。

　　于是他转头，露出恳求的目光看向姚夫人：“娘，我想把它带回去养着。”

　　“这……”姚夫人犹豫起来，她提醒道：“眠儿，这小东西是很难养的，你确定吗？”

　　姚未眠立刻欢呼道：“娘的意思是答应喽！”

　　姚夫人被他的样子逗笑，只能无奈摇摇头：“你想养便养吧，快些上来，回去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容易受凉。”

　　她本以为这孩子不过是一时兴起，毕竟幼鸟若是没有鸟父母的精心照顾是很难养活的，再者比起人的寿命来说，这个小家伙的时光还是太过短暂，这对一个不大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很伤心的事。

　　但姚夫人觉得无知的孩童经历人生第一次生离死别，也不是坏事，便随姚未眠去了。

　　然而另她想不到的是，姚未眠竟真的把那幼鸟养大了。

　　她惊讶于这个孩子的周到与耐心，但也为随时会来临的分别而替他悲伤。

　　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幼鸟展翅而飞，在落于它身上深切的目光下，再也没有回来。

　　它离开了他。

　　认识到这一点后，姚未眠趴在姚夫人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委屈又可怜。

　　姚夫人温热的手揽住他小小的身躯，宽慰道：“好啦好啦，你已经照顾它这么久了，它长大了，自然要去寻自己的天空，是不是？”

　　姚未眠抽噎道：“可是……呜呜可、可是呜呜呜……”

　　说着说着，他就愈发伤心，不一会儿就哭湿了姚夫人的衣料。

　　“可是你舍不得它对不对？”

　　姚未眠点点头。

　　“你舍不得它，证明你爱它，但不能因为爱而禁锢它，它想离开自己生活，又或者去找自己的母亲，你也不能阻止它对不对？”

　　姚未眠沉默良久，才抽抽噎噎地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

　　“真的吗？”

　　“真的呀，说不一定现在它正像你一样趴在娘亲的怀里耍赖呢。”

　　姚未眠终于转哭为笑，抱紧了姚夫人，小声道：“也是，小雀有了娘亲后，肯定跟我一样开心。”

　　姚夫人回抱住他，动作温柔有力。

　　被温暖包裹的身躯渐渐放松，一股困意袭来，姚未眠闭上眼睛，意识开始消散。

　　直到一声尖锐的哭泣声刺进他的耳朵里，他浑身一颤，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哭声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胸膛里，犹如一条丝线吊着他整个身躯，原本将要消散的意识因这若隐若现的哭声再次聚拢。

　　终于在某一时刻，他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是他的母亲。

　　下一瞬，他慢慢恢复了视线，紧接着是一直占据他耳侧的声音此刻骤然激动起来。

　　“……醒了！！醒了！！！快传大夫！我儿醒了呜呜呜…”

　　姚未眠缓缓转动眼珠，入目是一张苍老而布满泪痕的脸，熟悉又陌生。

　　这些年被掩埋在深处的儿时记忆，此刻清晰起来。

　　姚未眠虚弱的看了一眼姚夫人，便再次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久到他再次醒过来时，外面的局势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楚明清被扔在西南一带当了一个废王爷，新皇登基，而他那个活泼开朗的姐姐也成了新后，他也被从七皇子的府邸救出来，送回了姚家。

　　他躺在病床上，听到这些，已经毫无波澜。

　　那把插入他身体里的剑刃，从根本上摧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