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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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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的冬天一旦开始,便一日冷过一日。
雪花不再是初时的羞涩,渐渐成了常客,将城市染成一片连绵的寂白。
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风中。
每个周末下午,市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渐渐成了某种不成文的约定。
齐朔通常会提前一些到,选好自己要看的书,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坐下。
谭怀羽则会稍晚一点,有时抱着一摞课本,有时是几本新出的漫画或画册,悄无声息地在他对面落座。
他们很少交谈。
最多不过是齐朔将不小心碰掉的笔推回去,或者谭怀羽在起身去还书时,极轻地说一句“我去一下”。
空气里弥漫着书页翻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偶尔,齐朔会泡一杯餐厅带回来的速溶咖啡,偶尔,谭怀羽会带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或坚果,拆开时发出窸窣的轻响,他会犹豫一下,然后轻轻推到桌子中央。
齐朔有时会抬眼看一下,有时不会。如果推过去,而他没动,谭怀羽便会默默地、有些失落地将零食收回。如果齐朔拿了一块,哪怕只是最小的一块,谭怀羽低垂的眼睫便会轻轻颤动一下,嘴角抿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满足的弧度。
这种相处模式安静得近乎诡异,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种平衡。
齐朔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翻译理论、文学作品,或者只是看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谭怀羽大部分时间也埋首书页,只是他的目光常常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看齐朔微微蹙眉思索的样子,看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边缘,看他端起杯子时喉结轻轻滚动的弧度。那目光贪婪又克制,像偷藏了一缕阳光的囚徒,只敢在无人觉察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汲取一点点温度。
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用那种令人不安的执拗眼神紧紧追随,也不再刻意做出“乖巧”的模样。
他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个无害的、沉默的影子,用这种近乎卑微的“在场”,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也贪婪地偷取着这片刻的、仿佛偷来的宁静。
齐朔并非毫无察觉。
他能感觉到对面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能察觉到那份过于小心的安静下隐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
但他选择了无视。或者说,是默许。
这种默许带着一种疲惫的、近乎放任的意味。只要不越界,只要不打扰,就这样吧。
就像窗外飘落的雪,来了,化了,无声无息,不必深究。
日子就在这种奇特的、近乎凝固的静谧中,一天天滑过。平静得仿佛之前所有的惊涛骇浪、纠缠撕扯,都只是冬日里一个模糊而寒冷的梦。
与图书馆的静默不同,医院里的安静,是另一种质地。它带着消毒水的冷冽,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关于生命的沉重。
萧诀推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时,青冉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侧着头,安静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和灰白的天空。
她的眼神空茫,没有焦点,仿佛灵魂飘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目光在接触到萧诀身影的刹那,像是被注入了些许生机,微微亮了一下。
“小诀……哥哥。” 她开口,声音细弱,带着久不说话的滞涩,语速很慢,但发音清晰。
萧诀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他快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放在毯子外、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搓了搓。“我们家小青冉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护士姐姐的话?”
青冉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然后,很轻、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萧诀带来的袋子上,那是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纸袋。
萧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毛茸茸的、雪白的兔子玩偶,还有一本崭新的、带着漂亮插画的童话书。“看,哥哥给你带了新朋友,还有新故事。”
青冉的目光被兔子玩偶吸引,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兔子软软的耳朵,然后,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弧度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萧诀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胀满怜惜。他把玩偶放进青冉怀里,看着她下意识地抱紧,然后翻开童话书,用低沉舒缓的声音,开始讲述一个关于森林和小精灵的故事。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流淌,像一道温暖而平稳的溪流。
青冉倚在他身边,目光偶尔会落在书页鲜艳的插画上,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这声音本身,就是她与世界唯一的、安全的连接。
林野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萧诀坐在地毯上,背靠着病床,青冉靠在他身侧,怀里抱着兔子玩偶,眼帘低垂,似乎快要睡着。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里,美好得不真实,却也脆弱得令人心碎。
林野的脚步顿在门口,手里提着还冒着热气的晚餐饭盒。
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萧诀侧脸上那抹近乎虔诚的温柔,看着青冉依赖的姿势。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心疼,是酸楚,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痛。
他知道这个女孩对萧诀意味着什么。那是横亘在萧诀心里九年的一道伤,一个沉重的秘密,一份几乎压垮他的责任,也是……一份他永远无法替代、甚至无法触及的、特殊的存在。
萧诀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心,所有的疲惫,大半都倾注在了这里。
而他自己,只能像一个旁观者,一个助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
“哥。” 他最终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静谧。
萧诀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的温柔并未褪去,只是多了些暖意:“来了?外面冷吧?快进来。”
林野走进去,将饭盒放在小桌上,目光掠过青冉安静的睡颜,低声问:“今天怎么样?”
“还好,下午做了康复,有点累,刚睡着。” 萧诀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怀里的人。他示意林野坐下,动作轻缓地将青冉放平,盖好被子。
两人在病房外的小客厅里沉默地吃着还残留着些许余温的晚饭。饭菜是林野从学校食堂打包带来的,味道普通,但他们谁也没在意。
“哥,” 林野扒了一口饭,状似无意地问,“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萧诀夹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什么?”
“照顾她。” 林野垂下眼,盯着饭盒里油汪汪的茄子,“一辈子?”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平静的表象。萧诀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野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能照顾多久,就照顾多久吧。” 萧诀最终开口,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只有我了。”
“那你呢?” 林野猛地抬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你的人生呢?你的以后呢?就……一直困在这里吗?”
萧诀看着他,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林野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连萧诀自己都未曾正视的茫然。
但他最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认命般的释然。
“小野,” 他叫了林野的小名,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有些事,不是选择题。是我欠她的。”
欠她的。
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罪孽,出于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带来的、沉重的负罪感。
林野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未竟之言。他攥紧了手里的筷子,指节微微发白。他想说,你不欠任何人,你想过你自己的人生。
可话到嘴边,看着萧诀眼角细微的纹路和眼底深藏的倦色,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有什么立场说呢?他只是个被萧诀捡回来、照顾着长大的“弟弟”。
他享受着萧诀给予的温暖和庇护,又凭什么去指责萧诀将更多的温暖和庇护给了另一个更需要的人?
哪怕那种给予,正在一点点消耗萧诀自己。
这种认知让林野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他低下头,闷声吃饭,不再说话。
只是心里某个角落,那种想要靠近、想要分担、想要……更特别一点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又被他自己狠狠按捺下去。
他只能沉默地,将这份日益炽热却注定无望的依恋与心疼,深深埋进心底,用“弟弟”的身份小心翼翼包裹好,不敢泄露分毫。
与此同时,在北城大学清冷的女生宿舍里,宁挽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文档打开着,写了一半的论文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光标在段落末尾一闪一闪,像在嘲笑她的心不在焉。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野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几个字:[他今天状态还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他们心照不宣。
宁挽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说“谢谢”?太生分。
说“辛苦了”?显得矫情。
问更多细节?她不敢。
自从那晚在寒冷的公园里,听完那个鲜血淋漓的故事后,她就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她不敢再去“遇见”餐厅,不敢再去图书馆那个可能会遇见他的角落,甚至不敢轻易联系齐朔。
那个沉默的、背负着如此沉重过往的男人,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敬畏的疏离,以及深深的、无力的愧疚。
她知道齐朔没有怪她。
他那晚平静的叙述和最后的“请求”,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告知。
可正是这种平静,这种不怪罪,让她更加难受。她宁愿他骂她,责怪她当初的不告而别,那样她至少还能找到一个道歉和弥补的入口。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种无形的、名为“知晓真相却无能为力”的墙壁隔着,进退维谷。
林野的消息又跳了出来,这次是一张照片。照片里,齐朔和谭怀羽隔着图书馆的桌子相对而坐,各自看着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齐朔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峻而专注;谭怀羽则托着腮,目光似乎落在书页上,又似乎……越过了书页,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画面安静,甚至有种诡异的和谐。
宁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当然知道谭怀羽是谁,知道那个姓氏背后意味着什么。
看到他和齐朔坐在一起,哪怕隔着屏幕,哪怕看起来毫无交流,也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
齐朔的世界,在她缺席的这几个月里,似乎仍在缓慢地、以一种她无法参与的方式运转着。有人在他身边,哪怕那个人是谭怀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