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稔月

32、甜品与热饮

　　北城的冬天似乎格外沉得住气，日历翻到了十二月末，才终于肯慢悠悠地洒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细碎碎的，像天女漫不经心撒下的盐粒，落在干燥的柏油路面和光秃秃的枝桠上，积了薄薄一层，给灰蒙蒙的城市染上一点清冷的白色。

　　金姐早早便张罗着，拉上齐朔和秦舟，去商场里置办过冬的新衣。
　　和去年齐朔刚出来时，被金姐拖着、带着几分局促与不安去采买不同，这一次，是齐朔主动将看好的衣服拿去柜台，在收银员询问付款方式时，平静地递上了自己的银行卡。
　　“刷卡。”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平稳的力量。
　　金姐在旁边看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别过脸，悄悄红了眼眶。
　　秦舟则笑嘻嘻地拍着齐朔的肩膀，直呼“朔哥威武”。齐朔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他看着小票上打印出的数字，心里很平静。
　　这是他用自己的双手，一天天、一月月挣来的。不多，但足以支付几件冬衣，足以补贴家用，足以让他不再仅仅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这感觉，踏实，甚至带着一点点迟来的、属于成年人的尊严。
　　他很知足。

　　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金姐看着齐朔那辆“饱经风霜”的电瓶车，直接下了“铁命令”：天气转冷，骑电瓶车太受罪，以后上下班，就开她那辆旧代步车。
　　齐朔没反对，他知道这是金姐的关心。那辆陪了他几个月的电瓶车，被仔细擦拭干净，推进了楼下小小的停车棚，用罩子盖好，开始了它的“冬眠”。
　　这天早上，雪还在零星地飘着。齐朔开着车，小心地驶过湿滑的路面，停在餐厅附近的地下车库。
　　从车库到餐厅门口，还有一小段露天的路。他裹紧身上新买的黑色羽绒服，推开车门走下去。细密的雪粒被风卷着，迎面扑来，打在他的脸上、脖颈里，冰凉刺骨。
　　短短几十米的路，走到餐厅门口时，他的鼻尖和下巴已经冻得通红，手指也有些僵硬麻木。

　　推开餐厅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淡淡暖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这才抬眼看向店内——时间尚早，还没到营业高峰，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
　　然而，他的目光却在掠过靠窗的某个位置时，微微一顿。
　　是谭怀羽。
　　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着一圈浅灰色的围巾，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本书，但他似乎没在看，只是侧着头，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柔和而安静。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目光与齐朔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齐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收回目光，径直走向员工休息室去换制服。没有询问，没有寒暄，就像看到一个不算熟悉、但也不必刻意回避的普通客人。

　　谭怀羽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目光追随着齐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后，才缓缓移开，重新落回窗外的飞雪上，只是那眼神，似乎比刚才更专注了一些，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抿了抿。
　　等齐朔换好整洁的制服出来，开始进行开餐前的准备工作时，谭怀羽已经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低下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书。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那个在吧台后、略显忙碌的身影。
　　齐朔正在擦拭餐具，手指因为刚才在室外的寒冷，还有些泛红，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偶尔会停下，将双手拢到嘴边，轻轻哈一口气，然后快速地搓几下，试图让那点可怜的暖意渗入冰凉的指尖。
　　这细微的动作，在开着暖气的室内，其实并不显眼，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
　　谭怀羽看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书，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了几下，发出了一条信息。收信人是餐厅的陈经理。
　　几分钟后，餐厅里原本只是淡淡的暖意，似乎变得明显了一些。
　　正在检查设备的陈经理还特意走到靠窗的区域，调整了一下空调出风口的方向。

　　又过了一会儿，谭怀羽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餐厅，然后，他抬起手，对着不远处正在整理桌面的一个服务员，幅度很小地示意了一下。
　　那个服务员正是齐朔。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谭怀羽桌前，微微欠身，语气是标准的职业化：“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谭怀羽抬起头，目光快速地在齐朔还有些泛红的指尖上掠过，然后拿起桌上的菜单，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好几下：“一份提拉米苏，一份焦糖布丁，一杯热美式，一杯热拿铁，一杯热可可，一杯……”他报出了一连串热饮的名字，数量不算少。
　　齐朔拿着点单器，一边记，一边听着。当听到谭怀羽报出的热饮数量接近两位数，并且种类繁多时，他敲击屏幕的手指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谭怀羽，眼中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
　　一个人，点这么多热饮？
　　谭怀羽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疑问，但没有解释，只是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很浅、却很干净的微笑，轻声说：“就这些，谢谢。”
　　“……好的，请稍等。”齐朔压下心里的疑惑，确认了一遍点单，转身走向后厨。

　　甜品和第一杯热饮很快送上。
　　谭怀羽安静地、小口地吃着提拉米苏，姿态优雅，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享受一份悠闲的早餐时光。
　　他没有再看齐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吃完甜品，喝完那杯热美式，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仔细地围好，然后起身，走到柜台结了账，对收银员礼貌地点点头，便推开玻璃门，径直走进了外面依旧飘着细雪的寒风里，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转角。
　　齐朔在后厨帮忙准备其他订单，并没有特意去留意谭怀羽的离开。
　　直到十几分钟后，所有的热饮都制作完毕，被整齐地码放在托盘里时，负责送餐的同事才奇怪地嘀咕：“咦？刚才靠窗那位客人呢？他点的这么多饮料还没上呢。”
　　齐朔闻言，抬头看向那个靠窗的座位——果然，已经空了。
　　他走过去，桌上只剩下用过的甜品盘和咖啡杯，已经被收拾干净。
　　就在这时，陈经理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来来来，大家都停一下！刚才有位客人，点了一大堆热饮，说是请咱们全体员工的！天冷，大家暖暖身子！都过来拿啊，人人有份！”
　　同事们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惊喜的低呼，纷纷围了过来。齐朔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陈经理将一杯杯冒着腾腾热气的饮品分发给每个人，最后，也递了一杯到他面前——是一杯醇香的热巧克力，上面还细心地撒了少许肉桂粉。

　　“小齐，给，你的。”陈经理笑道，“谭……额，他还挺有心，特意嘱咐说空调别开太低，怕咱们干活冻手。这热饮也是，让大家暖暖。”
　　齐朔接过那杯沉甸甸、热乎乎的热巧克力，指尖瞬间被熨帖的暖意包裹。
　　他垂眸，看着杯中深褐色的、缓缓旋出波纹的液体，一时有些怔忪。脑海里闪过谭怀羽点单时平静的脸，他离开时头也不回的背影，还有刚才陈经理的话……原来是这样。
　　为了不显得突兀，为了不让这份关心变成负担或尴尬，所以他点了那么多，分给所有人。为了不让自己的手指继续受冻，所以他甚至“多管闲事”到去提醒经理调高空调。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有点荒谬，有点无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触动。
　　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大费周章。
　　小朋友，一杯热饮二三十，你倒是大方。
　　他在心里轻轻摇头。
　　但指尖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透过纸杯，一点点驱散了残存的寒意。他沉默片刻，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就着杯沿，浅浅地喝了一口。
　　甜而不腻，温暖顺滑，一路熨帖到胃里。

　　下个周末，市图书馆。
　　齐朔像往常一样，背着简单的帆布包，在社科区找到了想看的书，抱着书走向阅览区时，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先扫过那个熟悉的角落。
　　谭怀羽已经在那里了。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看起来柔软温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漫画书。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落在他淡金色的发梢和纤长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无害。
　　齐朔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他径直走了过去。在路过谭怀羽那张桌子时，他空着的那只手，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印着餐厅LOGO的精致纸袋，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谭怀羽面前的桌角。
　　纸袋没有封口，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个透明的甜品盒，隐约能看出是提拉米苏和焦糖布丁的组合——正是上周谭怀羽在餐厅点的那两种。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去看谭怀羽瞬间抬起的、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的脸，以及那双骤然亮起的、仿佛落入了星辰的淡蓝色眼眸。
　　放下纸袋后，他便如同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神情平静地转身，再走向不远处的书架，去寻找一个空位。

　　谭怀羽完全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桌上的纸袋，又猛地抬头，看向齐朔走向书架的、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快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指尖在微微颤抖。巨大的、不真实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直到齐朔在几排书架后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摊开书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开始阅读，谭怀羽才猛地回过神。
　　他一把抓过那个纸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书架间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低头看书的身影。
　　他看不见齐朔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安静的侧影。但这已经足够了。
　　谭怀羽的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再扬起，最终绽开一个无比明亮、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那笑容纯粹得毫无阴霾，照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他飞快地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毛衣领口，只露出一双弯成了月牙状、盛满了璀璨笑意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重新抬起头，用尽全力压下胸腔里澎湃的喜悦，朝着齐朔的方向，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气音，轻轻地、珍而重之地说：
　　“谢谢……齐朔哥。”

　　声音很小，小到一出口就消散在图书馆寂静的空气里。但他知道，他说了。他也知道，那个人可能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收到了“回礼”。不是施舍，不是怜悯，甚至可能都算不上是友谊。只是一种……平静的、平等的往来。像在告诉他，你给予的，我收到了。我不欠你。
　　可对谭怀羽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微小的、带着甜味的暖意，妥帖地收藏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足够他在接下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反复咀嚼，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他打开纸袋，拿出里面的甜品盒，看着里面精致可爱的点心，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然后，他像只得到意外之喜的小动物，小口小口地、珍惜无比地开始享用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每吃一口，眉眼间的笑意就加深一分。

　　而几排书架之外，齐朔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他低着头，目光落在书页上，神情专注。
　　只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翻动书页的指尖，在触碰到那枚精致的玫瑰木书签时，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图书馆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斑。

　　阅览室里依旧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两颗心脏，以截然不同的节奏，在寂静中，微弱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