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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反噬 ...

  •   在楚明渊几乎洞穿身体的注视下,狐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想起自己躲在书斋角落看过的话本,想起茶楼里说书人唾沫横飞讲述的斩妖除魔的故事——那些暴露真身的妖物,无一例外都落得凄惨死状。

      他知道,他暴露了。
      这时候他唯一该做的,就是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否则方才那几头险些被斩首的猪牛,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但不知为何,他的双脚像是生了根,寸步难移。
      除了那些令他恐惧的血腥想象,此刻还有另一种回忆正执拗地挤入他的脑海。那是楚明渊的大手抚过他的皮毛,是相伴南下的这一路上日日夜夜的悉心照料……

      楚明渊是不同的,他想。
      他以往遇见的凡人,对狐狸、蛇、猫这类常在志怪传说里作祟的兽类深恶痛绝,见了他不是喊打便是喊杀。
      唯有楚明渊,从初见那一刻起,就给予了他妖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温暖触碰。

      况且……他要做的事还未完成,绝不能就此放弃!
      狐妖暗暗给自己鼓劲,可一撞进楚明渊凝结寒冰的眼眸,他还是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山崖表面乱石嶙峋,他一动,细嫩的足底就被碎石划破,渗出血珠。

      楚明渊垂下眼,叹了口气,朝他走来。
      他的神色依旧深沉难测,却不再如方才那般冷冽逼人。他扶着狐妖坐上一块山石,自己则半跪在他的身前,轻轻握住他的脚踝,然后脱下自己的锦靴,为他穿上。

      在此期间,狐妖一直默默注视他。他一抬首,便直直对上狐妖又大又水的眸子——
      那双眼与白狐一般无二,眼型妩媚上挑,眼瞳却纯如稚子。妖纹褪去后,他的脸颊干净水嫩,不过巴掌大小,颊边还生着一圈细软的绒毛。

      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楚明渊一面想着,一面平静说道:“靴子大了些,你且将就。”

      狐妖闻言,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比起高大挺拔的楚明渊,他确实过于纤瘦,这双短靴几乎包住了他的小腿,两只脚在空荡荡的鞋底直打滑。
      他无暇顾及这些,而是匆匆对楚明渊绽开笑颜,软声道:“我不用穿鞋。我可以变回狐狸,就像以前一样。”

      这是楚明渊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
      他蹦出口的句子略显生涩,声音如玉珠落盘般清亮悦耳,上扬的尾音微又带着些许沙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质感揉杂在一起,无端生出几分缱绻意味来。

      楚明渊没有回答,解下腰间钱袋,将剩余的盘缠尽数放入狐妖掌心,道:“省着些用。”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其中隐藏的诀别之意却不言而喻。

      狐妖的脸色顿时煞白,脱口喊道:“——不要!”他急声道,“你可是嫌我是妖?若你不喜欢,我再变回狐狸……”
      楚明渊抬手止住他的话,淡淡道:“与此无关。你有如此通天本领,想必不论在山野还是人间,皆可自在逍遥,不必跟着我。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

      狐妖愣住了。他抿紧嘴唇,眼眶泛起一圈红晕。
      楚明渊有些无奈。分明是这只小妖欺瞒在先,眼下这副神情,倒像是自己辜负了他。
      他狠了狠心,转身欲走,狐妖忽然再度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楚明渊的耳中:“楚明渊,你带我走,我助你登临皇位。”

      楚明渊的脚步猝然一顿。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对他谈及“皇位”。纵是京中少数见识过他伪装下锋芒之人,也至多叹惋他偏偏有如此出身,空负经纬之才,认为他能得封藩王、远离上京,已是最好结局。
      而这只相识不过数月的狐妖,竟如此直白而笃定地对他说,要帮他争夺天下权柄。

      他原本的无奈之下,又生出几分荒唐笑意。他转回身,缓缓问道:“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狐妖平静答道,“救你之前,我就知道你的身份。”

      楚明渊忆起当时狐妖隔着雪雾望来的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狐妖认真地解释,自己常常偷溜下山,因此深知雍州百姓历来贫苦。
      “直到你来了,助他们度过雪灾,整治恶吏,还喝止村民宰杀赤狐以血祭土……”他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我想帮你。若你上位,定能改变更多。”

      ……好人?
      这简单的两个字如同烙铁,先是烫融了楚明渊心口的寒冰,紧接着带来更深的刺痛。

      “仅因我在雍州所为,你便认定我该登临帝位?”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你也看到了,雍州事毕不过数日,我便招致杀身之祸,连累亲卫悉数战死。若非有你相救,我自己也早已葬身雪谷。要坐上那个位子,岂是一个‘好’字可成?更何况……”
      他倏然逼近狐妖,一字一句道:“我并非你眼中的好人,是身负罪孽、招致厄运的灾星。”

      狐妖被他的阴影笼罩,不禁心生惧意。可奇怪的是,他并未因此退缩,反而更想靠近这个展露出尖锐内核、真实的楚明渊。

      他去握楚明渊的手,楚明渊却侧身避开,冷冰冰地继续道:“凡我所至之处,天灾便如影随形。降生之日的暴雨淹了半座上京,至雍州又遇雪灾,这样的我,除了灾祸还能带来什么?还能改变什么?”
      他唇边的讽刺愈发深了,狐妖却看得出来,那是对他自己的嘲弄。

      楚明渊不再看他,偏头望向对面的村落,脖颈绷得死紧,冒出虬结的青筋,突突跳动。
      这一刻,狐妖觉得他像一座沉寂的火山,表面只是巍峨宁静的山峦,一旦喷发,必将焚天灭地。

      “雍州雪灾的来源,并不是你。”狐妖摇了摇头,“雍州去岁新官上任,为迎合朝廷的‘开边令’,砍伐焚毁了大片边境山林。失去山林屏障,西北寒风长驱直入,方致暴雪。”
      楚明渊僵硬的颈侧微微一动。

      “你不是灾星。”狐妖直视着他,说得坚定,“正如你从不视我为祸世妖物,我也信你绝非预言中的灾星。恰恰相反,这么多年来唯有你真的让雍州人吃上饱饭。”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楚明渊宛若被那光芒灼烫,心头猛地一颤。这是他第一次,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

      “你……”他终于勉强挤出半个字,后面的话尚未出口,面色便倏然一变!

      ——咔嚓!
      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在二人之间炸响!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看见狐妖的面容被电光映照得格外惨白,唇瓣翕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不及细辨,他猛扑上前,死死将狐妖护于身下!

      雷电擦着他们的身体劈入山崖,楚明渊脑中思绪飞转,疑窦顿生。
      方才狐妖召来的雨虽滂沱,却并无如此暴烈的风雷。为何此刻天象突变?
      他眸色一沉,俯首查看,怀里的狐妖似乎正在承受莫大的痛楚,身形僵硬而扭曲,面色霜白,唇间气息紊乱。

      果然,他的妖力失控了。
      楚明渊下颌紧绷,迅速扯开他的衣襟,指尖往他胸口穴位按去。
      那片雪白而清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狐妖突然一弓身,呛咳出一大口血。

      “怎会如此?”楚明渊被溅了满手鲜血,指尖一颤,忙托高狐妖的后颈,焦急地询问他能否喘得上气。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倏然凝固。

      狐妖的心口处正爬出细密的妖纹,向四周蠕动蔓延,残忍地切割开皮肉。与此同时,狐妖仍在不断咳血,那么那么多刺目的鲜红,像是要把他整个小小的人淹没了。
      狐妖仰着脖颈,涣散的眼瞳努力望向为自己遮挡风雨的楚明渊,手指动了动。
      楚明渊从他眼中读出,他在害怕。

      “不怕,看着我。”他的恐惧反而让楚明渊镇定下来。他贴近狐妖,鼻尖相触,吐息交融,“慢慢呼吸,别急。跟着我——”
      狐妖被他眼瞳深处沉凝的墨色攫住,跟随他放缓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狐妖终于不再呕血,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像是熬过了最痛苦的关头。他紧抓着楚明渊的手无力垂落,面色白得仿佛已经死去。
      楚明渊则垂下眼,死死盯着狐妖的一缕鬓发。

      那缕墨色被他捻起,在他的指间褪为霜白。

      ——
      晨光熹微,几只鸟雀在枝桠上蹦跳啾鸣。
      狐妖的眼睫颤了颤,勉力撑开一线蒙着雾气的黑瞳。

      “我在这里。”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立刻在他耳边响起,他的手心也被捏了一下,“不急,慢慢来。”
      楚明渊猜得不错,狐妖果然是怕他独自离去,才强逼自己醒来。听到他的声音,狐妖放松了些,轻轻咳嗽。

      他实在太虚弱了,仅仅是睁开眼,就沁出满脸冷汗。
      楚明渊似乎叹了口气,抹去他唇角咳出的血沫,问他昨日为何呕血不止。

      “昨日……”狐妖喃喃重复,这才发觉自己仍躺在楚明渊的怀中。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肩膀肌肉僵硬,竟是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抱了他整整一夜。
      他还从未见过楚明渊如此狼狈的样子,一时看得怔住。

      楚明渊曲指敲了一下他的鼻尖,迫他回神:“你可知自己头发变白了?”他顿了顿,眼神沉了下去,“昨日那般情形,可是因我而起?”
      “不是。”狐妖一口否定,喘了口气,说,“疗愈之术消耗太大,使用后必遭反噬……以往都是如此,生出白发也是常事……”

      ——常事?
      听他的意思,他竟是不止一次承受如此剧烈的反噬?

      楚明渊额角青筋直跳,闭了闭眼,才将险些喷薄而出的怒意压下。再开口时,他话锋一转:“你可有名字?”
      “有!”狐妖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答道,“我叫霜序。”

      “霜序……你是秋日所生?”楚明渊问,“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
      霜序摇了摇头,说他依稀记得,很久以前曾有人这般唤他,许是他的母亲。
      “我当初说自己没有同类相伴,并非完全骗你。”他强调道,“自我记事起,确实从未见过别的妖怪。”

      楚明渊微微颔首,沉吟不语。
      “我明白,你我并非同族,你骤然发现我是妖,自然难以接受。”霜序挣扎着动了动,葱白的指尖颤巍巍地搭上楚明渊手腕,“但你信我……我的妖法,一定能帮上你。”

      楚明渊的眼眸依旧深不见底,没有丝毫被打动的迹象。他抹去霜序唇角再度溢出的鲜血,语气平淡:“你既然知晓世人对妖的厌弃,昨日何苦耗费自身去救那些与你素不相识的女童?”
      “因为我能救她们呀。”霜序答得理所当然。

      他的双眼比大雨冲刷过的晴空更为澄澈明净,楚明渊凝视良久,不禁抬手轻触。那纤长的睫羽小扇子似的刮过他的指尖,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上。
      他是否知道,当他人事不知地昏迷时,命门随时可能被人扼断?

      “若我昨日当真离去,你日后作何打算?”他收回目光,“是独自南下,还是等待下一个你认为的‘好人’,不顾安危地帮他,再求他带你走?”
      霜序从他身上嗅出一丝微妙的波动,虽不甚明了,还是诚实地用手指比划一下,表示两者皆有。

      “那就跟我走吧。”
      霜序先是一怔,随即绽开明媚的笑颜,眼睫弯弯,眉毛飞扬,美丽而生动。激动之下,他的喉间发出尖细的狐鸣,不住地用头去拱楚明渊的胸口,一撮翘起的发丝一个劲地挠着楚明渊的下颌,与那条总是扫来扫去的狐尾如出一辙的顽皮。

      楚明渊由他闹腾,待他兴头稍缓,方冷不丁地问道:“你为何要随我返回上京?”
      这个问题本该一开始就问,偏偏被他留至最后。霜序猝不及防,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能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眼看楚明渊眉梢挑起,霜序一急,双手交叠置于心口,道:“因为我心悦你!”
      他原本轻柔的嗓音骤然拔高,尾音险些破在半空,惊得枝头鸟雀簌簌飞起。

      楚明渊仿若没听见他这番告白,岿然不动的模样令霜序愈发手足无措,头越低越下。
      不料,楚明渊静静看了他半晌,竟是什么都没问,只拍拍自己的肩示意他趴上来,便背起他往山下走去。
      其间,他的余光掠过肩头那张绷得紧紧的小脸,闪过笑意。

      这是这只小狐妖对他撒的第二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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