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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异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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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狐化形为人,霜序才发觉日子竟能如此不同。
虽说那些曾经想将他偷走剥皮的人,如今照样觊觎他的容貌,总想趁楚明渊不备将他拐走。但做狐狸时,他只能张牙舞爪地把来人刮丝瓜皮般挠个满脸开花;化了人形就得心应手多了,只需佯装懵懂地随人钻进暗巷,再反手揍得他们哭爹喊娘,最后拖去官府门口晾着。
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他的生活可谓前所未有的顺遂。
有了楚明渊的庇护与提点,他不必时时刻刻担忧自己因不谙人世规则而暴露身份,终于能大摇大摆地出入客栈、商铺,光明正大地体验以往只能躲在暗处偷看的烟火气息。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开口说话了。
起初几日,他还勉强端着几分矜持,后来被楚明渊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立即像是解开了封印,整日喋喋不休。沿途所见所闻,无论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定要扯着楚明渊说个没完。
在他这一路叽里呱啦里,时值金秋九月,一人一妖顺利抵达上京城外。
楚明渊驻足凝望不远处巍峨的城墙,高挺眉宇间蓄集一层阴翳。
阔别一载,他终于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畔多了一个人的温度。
他微微侧首,发现霜序也正望着远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水润的瞳仁轻轻颤抖,那总是上扬的唇角也绷紧了,向下撇去。
楚明渊眉头微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他看的并非城墙,而是城内一座直插云霄、通体雪白的高塔。
此塔名为“镇妖塔”。顾名思义,百年前国师便是将妖族的残部,尽数镇压于这座塔下。
上京城的百姓平日里都绕着这座塔走,唯有昭天监的神官日日在塔内忙碌,据传是加固及看守封印,但谁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楚明渊静静注视霜序片刻,却什么也未问,只牵起他的手,往城门走去。
这一路南下,虽然霜序大多时候都在尽职尽责地充当“拖油瓶”,但当他们终于抵达上京,他却帮上了大忙。
上京对进出人口管辖颇严,城门口总是肃立一列披坚执锐的卫兵,严格盘查入城文书,若非家世显赫或有人举荐,一律不得入内。
若按楚明渊原本的计划,光是弄到伪造的文书就要费不少工夫。如今有了霜序,只需几个障眼法,一人一妖便顺利地混入城中。
都城之内,街巷纵横,车马如流,人声鼎沸,是霜序沿途所见的任何城镇都无法比拟的的奢靡盛景。他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脑袋晃成了一只拨浪鼓。
随后几日,楚明渊带着他在城中多方奔走,接连探访了几座朝臣府邸。
霜序又发挥了他的另一项作用——听墙角。他凭借诡谲灵巧的身法,悄无声息地溜进府内探听消息,再一五一十地回报给候在府外的楚明渊。
只不过,由于府中人多口杂,除了朝堂正事,霜序还被灌了满耳朵难以启齿的闺房秽语、腌臢秘闻等,严重冲击了他幼小的心灵。以至于每次他从墙头翻回来,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两盏纱灯浊黄的光映亮门匾上“烈霆侯府”四个大字。木梯在吱嘎作响,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二楼,正欲推门而入,手倏然顿在半空。
烈霆侯渗着精光的双目梭巡一圈,猛地推开房门。屋内同样一片寂静,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除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窗边的书案,拈起一封包得严严实实的密信。
他草草拆开,当看清其内遒劲有力的字迹,男人脸上的狐疑转为震惊,难以置信地连读两遍,才终于放下信纸,吐出一口长气,一点水光没入眼尾的沟壑。
——
上京另一端的长街浸没在夜色中,宵禁已过,万籁俱寂,唯有一扇窗纸晕出朦胧烛光,映出一个挺拔的剪影。
楚明渊坐于窗前,就着微弱的灯火提笔书写。夜深人乏,他略显疲倦地按了按额角,忽而神色一动,正瞧见霜序猫儿般轻盈地翻窗而入。
“都办妥了。”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顶几缕发丝骄傲地翘着,轻快说道,“我确保烈霆侯读完信才离开的。”
“辛苦你了。”楚明渊微微一笑,摘去几片他发间沾着的落叶,“明日无事,带你去集市逛逛。”
霜序开心得笑弯了眼,楚明渊费了一番力气才让他平静下来,躺在榻上睡觉。昏昏欲睡之际,霜序想起自己趴在侯府房梁上时就萦绕心头的疑问:“楚明渊,你为什么只让我给烈霆侯送信?”
“我与侯府世子曾有同窗之谊。且此前侯爷遭奸人构陷,我曾设法助他洗脱冤屈。”楚明渊的声音从手边传来,“侯爷是我目前唯一信得过的人。”
“既然你们早有交情,为何不直接告知他你已归来,请他护送你回宫呢?”霜序追问道。
“一则,我暂且不愿旁人察觉我与侯府之间的联系。”楚明渊淡淡道。
“其二,我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回宫。几日后的祭祀大典,便是契机。”
——
秋日祭典当日,文武百官早早齐聚祭坛,依照品阶肃立成两个整齐的方阵。
队列最前方,一个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对周遭隐带畏惧与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神色淡漠。
“让让,让让!”一道粗犷的嗓音霍然劈开肃静。
男子胡子一跳,面向来人展露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侯爷。”
“丞相大人来得可真早啊。”烈霆侯呵呵笑着,大手一摆,“不像本侯,险些忘了这茬,紧赶慢赶还是差点迟了!就这儿还有点空,挤挤,挤挤!”
烈霆侯不知是在沙场上喊惯了,还是早年伤过耳朵,嗓门大得震天响,连队尾偷偷打盹的小太监都被他这一嗓子吼醒了。
被他吼了个正着的当朝丞相胡禄昌,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自己被声浪震得翘起的胡子,向右斜跨一步,让出些许空间。
二人身后的文官对视一眼,又往后挪了挪。
如今,胡禄昌正得圣宠,又是皇后胞兄、太子舅父,可谓权倾朝野。百官要么上赶着巴结他,要么避之不及,特意为其空出一大片地方,自己则摩肩接踵地挤作一团。
结果,倒让烈霆侯这个粗人捡了便宜。
“皇上驾到——”
随着礼官扬声唱喏,祭坛下钟磬齐鸣。
金光熠熠的龙辇缓缓而至,礼官跪伏阶前,恭迎当今天子。
先从辇中冒出的,是个圆滚滚的肚腩。德玄帝体态富态,乍看颇为和蔼,可细观之下,他的面庞浮肿泛红,一双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紧盯祭坛,瞳孔迸射狂热的红光。
几十名身披白袍的男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跟随德玄帝步向祭坛,口中吟唱空灵而诡异的祭歌。
长阶尽头,一道修长人影静静立于光下。
此人赤足覆面,所着白衣与其他白袍方士形制相仿,材质却大有不同,乃是一袭雪白半透的纱衣。
烈霆侯瞧着这人衣不蔽体的模样,冷哼一声。百官队列也因此人的出现,泛起一阵窃窃私语。
胡禄昌倒是神色自若。他不曾多看那人为德玄帝扫尘,目光落在正登上祭坛的几十名力士,眉头微微蹙起。
这些力士皆一脸铿锵,高举火把齐声大吼,再将火把掷入祭坛中央的青铜鼎中。
“这都是我北营的儿郎。他们对上京祭典的盛景向往已久,本候便特意向圣上求得恩典,让他们也露一露面。怎么样,还挺像模像样吧?”烈霆侯凑近胡禄昌,用他自以为的耳语得意地说。
胡禄昌自不屑与他计较,敷衍一笑。
祭祀的流程一如往常,不多时,烈霆侯就毫不掩饰地打起哈欠来,抱怨说若早知如此无趣,他就在家中多睡一会儿,云云。
然而,正当皇帝弯腰点燃祭香时,异变陡生!
只见德玄帝手中的祭香竟无火自燃,紧接着,神鼎内轰地窜起冲天烈焰!
“唳——”
一声清亮鹤鸣划破天际,成百上千只雀鸟追随着几只白鹤,掠过祭坛上空,向北飞去。
“……百鸟朝凤!”为首的神官迅速作出反应,扑通跪倒,高喊,“古籍有载,白鹤乃仙家灵驭,今朝群鹤现世,正是天佑我天珩的祥瑞之兆啊!
德玄帝闻言,放声大笑:“好,好啊!”
坛下众官按下心头疑虑,纷纷跪倒恭贺。胡禄昌也欲上前说几句应景的吉利话,余光却瞥见自己的属下正被两个北营将士拦在队列外围,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身侧的烈霆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虎目一瞪:“你俩搞什么名堂?!”
“将军!”两名将士立刻拎小鸡似的把此人拖过来,“我们发现这人形迹鬼祟,像是要擅闯祭坛!”
那下属急忙辩解,称自己有万分紧急之事,需禀报丞相。
“哦?”烈霆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本候看你眼神闪烁,分明心怀鬼胎!方才祭礼上一连串怪事,莫不是你在暗中作祟?来人,把他押下去严加审问!”
那下属险些被大将军咄咄逼人的眼神吓得尿裤子,求助地看向胡禄昌。
可胡禄昌始终沉默不言,摆明了要与他撇清干系,明哲保身。下属心一横:“是丞相吩咐,若遇此事必须即刻禀报,卑职才不得不匆匆赶来!”
“那你倒是说说,是何急事?”烈霆侯沉声逼问。
胡禄昌意识到此人所指为何,张口欲阻,却为时已晚,那下属已经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
烈霆侯震惊之下,扯着嗓子吼道:
“什么?!五皇子回来了,眼下就在城门口?!”
这一声,不啻于平地起惊雷,原本嘈杂的祭坛瞬间一静。
“五皇子?五皇子不是在出访途中遇刺身亡了吗?”“这些征兆莫非是预示皇子殿下的归来?可他出生时分明是不祥之兆……”“你们看,鸟群飞去的方向正是城门!难道真是……”
德玄帝亲自步下祭坛,切断了百官的引论。
他望着城门的方向,开口问道:“烈霆侯,你方才说,老五回来了?”
胡禄昌心一沉。
“禀陛下,是丞相属下通传,有人在城门出示了皇子玉佩,自称五殿下。但未经确认,臣不敢妄断。”烈霆侯回禀。
“好。那便由你前去确认。”德玄帝扫了一眼胡禄昌,“若真是他,即刻带入宫中,朕要见他。”
烈霆侯连忙领旨。
胡禄昌看着德玄帝的背影,面上终于显出几分阴翳。
自派去雍州的刺客集体失踪,他便布下了更为周密后手,足以令那位五皇子再遭一次“意外”。可如今,祭天异象轰动全城,若五皇子此刻暴毙,必将引火烧身。
他抬首看着北面盘旋未散的鸟群,若有所思。
这个五殿下,当真是走了此等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