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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狐 ...

  •   在被暴风雪彻底吞没之前,楚明渊于山脚寻得一处岩缝,勉强能容一人避风。
      甫一进洞,他便解下肩头浸透血腥的披风,扔至远处。白狐被他轻轻放在地上,发出一声虚弱的呜咽,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他的面颊。

      白狐也浑身是血,那些猩红刺入他的眼中,令山谷间尸横遍野的惨状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现。他闭了闭眼,深深叹息,终究动了恻隐之心。
      今日已死了太多人,他不想再亲眼目睹一条生命消逝。

      眼下无药可用,他便取下水囊,打算用清水对白狐的伤口略作处理。他翻过白狐,略一停顿,先一手扣住它的尖嘴,再将水缓缓淋上伤处。

      冷水触及皮肉,白狐顿时疼醒了。剧痛让它本能地挣扎起来,从钳制中龇出几颗雪白的尖牙,喉间发出呜噜低吼。

      楚明渊却是气定神闲,一动不动。
      与这只小狐目光相接,他发现它的眼睛生得极美,瞳仁剔透洁净,仿佛覆着一层水光,从内向外层层荡漾,看着就机敏灵动。
      纵然它鼓足劲儿摆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凶狠模样,眼神却全无野性,纯良得像条家养的黄狗。

      果然,它的利齿一抵上楚明渊的手掌,便不再动了。
      似乎意识到威胁无用,它转而睁着水汽氤氲的眸子哀哀望来,可怜地呜咽着,像是在求他放过自己。

      楚明渊动作一顿,几乎脱口解释,又觉自己异想天开,把话咽了回去。
      一只狐狸,怎能听懂人言?

      他加快动作,麻利地撕下衣摆为白狐包扎。
      白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许是察觉他并无恶意,安静下来,乖乖任他摆弄。

      包扎妥当后,他正欲抽手,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不由淡笑着揉了揉它毛绒绒的头顶。
      这小东西的眼周沾染了一圈亮晶晶的水痕,竟是吓哭了。

      他不过是顺手为之,不料白狐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自下而上地望向他。它虽不能言,一双眼却澄如明镜,清晰地映出内心的困惑与探询。
      楚明渊垂眸与它对望,眸光沉入一汪幽深的潭水,喜怒难辨。

      白狐僵住了,眼珠心虚地别开,夹起尾巴开始舔爪子。它正佯装忙碌,耳朵里忽的飘进一丝轻微的气流,似是楚明渊轻笑了一下。
      它赶忙抬头,楚明渊却已恢复一贯的冷然神色,起身坐到岩缝的另一侧,闭目养神。

      身畔没了白狐的动静,他的思绪便被洞外呼号的风雪拽回半日前的截杀。
      一切发生得太快,彼时他满心盘算如何带领众人绝境求生,此刻尘埃落定,方有压抑许久的波涛涌上心头。

      他自然是恨的,恨自己十余年在宫中委曲求全、任人折辱,换来的仍是赶尽杀绝;但除却愤恨,更多的是疲惫与无力。
      他不过是一只猛兽爪下挣扎求生的蝼蚁。

      随着思绪越陷越深,他置于膝上的双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叽。”一个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手。

      他睁开眼,白狐不知何时悄悄挪到了他身旁,一只前爪搭上他的手背,头微微偏着。
      待楚明渊目光落下,它立即用眼角充满暗示地瞥了瞥他的手,随即仰起头,两只狐耳软塌塌地向后倒伏。

      楚明渊看着它盛满期待的晶莹双目,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顺着白狐的头顶一路抚下。
      从小到大,就连宫人都觉他经手之物皆沾晦气,从不会找他讨赏。故而无人知晓,他其实从不吝于给予。

      这固然是他头一次应允这般请求,白狐的反应在他眼里仍是有些夸张了——它全身都激动得颤栗,狐尾“嘭”地炸成一团白绒绒的棉花,细声哼叫。
      那声音不似兽类,倒像个小姑娘,娇滴滴的。

      被它这么一搅,他胸口的阴霾再难凝聚,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白狐见他笑了,胆子便愈发大了,尖嘴吭哧吭哧地拱他另一只手。
      楚明渊如它所愿,两手并用地抓挠抚弄,它一面舒爽得仰头哼哼,一面颇为遗憾地扫视他周身,像是想找出第三只能伺候它的手掌。

      “你啊。”楚明渊眉宇间冷意消散,手指点点它的鼻尖,“安分些,当心伤口。”
      白狐被他提醒,这才想起身上的伤,忙将自己蜷成一个小毛球,脑袋靠着他的手背,安心地阖上眼。
      他摇摇头,替它理了理歪斜的包扎。望着白狐全无防备的睡颜,他顿了顿,翻过手掌,垫在它的脑后。

      ——
      翌日,白狐醒来发现自己竟是枕着楚明渊的掌心睡了一夜,先是茫然,紧接着又生出几分欢喜来。
      楚明渊难得一夜安眠,结果耳朵里不停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使他不得不睁眼醒来。

      白狐立在洞口,狐尾兴奋地甩动着。
      洞外风雪已歇,苍穹澄澈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眯眼凝望天光,深邃的眼眸重新凝聚起坚毅冷冽的光芒。
      既然侥幸未死,他是时候启程了。

      白狐正追在他脚边,用爪子扒拉垂落的衣带,忽听他道:
      “雪停了,我该走了。你也回家去吧。”
      他说得平静,似是笃定白狐能听懂。

      白狐确实听懂了。可它使劲摇头,四只爪子死死扒紧他的衣角,就要往他腿|间钻。
      楚明渊拦住它,妥协道:“你可是找不到家在何处了?我帮你找,再送你回去,可好?”

      白狐还是摇头。
      他被它泫然欲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低声问道:“……你在此地,并无同类相伴?”
      白狐显出几分踌躇,半晌小幅度地点点头,然后飞快地把头埋到爪子底下。

      他皱起眉头,沉吟片刻。
      这只白狐天生体型纤巧,性情也温顺,若留在弱肉强食的山野,必然受尽欺凌;若是下了山,落入旁人手中……

      他垂眼掠过白狐盈盈动人的眼眸及皎洁的皮毛,眸色渐沉。
      罢了,既然这小东西如此通晓人性,就带它回宫与母亲作伴吧。

      白狐最是善于察言观色,立刻觉出他态度的松动,狐眼一亮,后腿一蹬,便灵敏地窜上他的怀里,主动将屁股窝进他的手心。
      楚明渊就势托起白狐,向山下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环顾四周荒寂的雪野,像是在寻找什么。但直到下了山,他都一无所获,不禁遗憾地叹息一声。
      再一低头,怀里的狐狸又把自己的脑袋埋了起来,不敢与他对视。
      他眉梢微挑,未置一词,继续朝远处升起袅袅炊烟的人烟之地行去。

      ——
      楚明渊不曾返回雍州的治所,落脚在了一处偏远的村镇。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前脚刚遭遇不测,雍州便来了“贵人”,痛心疾首地号令府衙上下全力搜寻他的下落。
      他神色漠然,果断以泥尘覆面,转身隐入市井。

      雍州地处边陲,终年苦寒,又历来疏于治理,百姓困于贫瘠,岁岁穷寒不改。数月前,上京前来的五皇子不仅教导他们在冻土试种青稞,更以雷霆手段整治贪官污吏,令这片土地重现生机,百姓破天荒地在喜悦中度过了以往最为难熬的除夕。

      楚明渊则在鞭炮连天的深夜,带着白狐辞别此地,孤身南下。
      他虽身无分文,却有十八般技艺傍身,无论是刷碗砍柴的粗活,还是书画吟诗的雅事,他都样样精通。归京途中,他白日寻找活计积攒盘缠,夜里披星戴月地赶路,如此冬去春来,走过了不知多少座城镇。

      ——
      一日,烈日灼灼,炽烤得山路滚烫难行。楚明渊便用手掌托着白狐的四只爪子,让它躲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饶是如此,白狐仍热得直吐舌头,蔫巴巴地伏在他的肩头。

      这半年来,楚明渊自己风餐露宿,倒是一点没亏待白狐,将它养得毛色鲜亮、鼻头粉嫩,连指甲都修剪得不短不长。
      如今,它一身皮毛皎洁胜雪,缎子似的光滑柔顺,再配上两颗熠熠生光的水灵眼珠,当真是漂亮得不像话。

      此刻,它漂亮的眼里写满关切,鼻头轻轻碰了碰楚明渊的侧颊。
      汗水正如泉涌般从男人脸上不断淌下,这般酷热的天气本不宜赶路,奈何先前在客栈歇脚时,楚明渊怕闷坏了藏在怀里的它,悄悄撩起衣衫一角,不慎令狐尾滑落了出来。

      眼尖的老板娘瞧个正着,当即把他们轰了出去。
      “真晦气!好好一个男子,偏要带头孽畜……”老板娘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末了瞥了楚明渊一眼,摇头咂嘴。
      她的大嗓门响彻村落,于是他们走到哪儿,哪儿的大门就“砰”地狠狠关闭,好像携带白狐的楚明渊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们无处可去,楚明渊便干脆继续赶路。他察觉到白狐担忧的视线,抹了一把汗,笑笑:“我无碍。”

      白狐闻言,非但没有宽心,反添了几分愧疚。
      今日这般情形不是第一回了,因为自己,楚明渊不知平白挨了多少骂,吃了多少闭门羹。虽然他对此从无怨言,还反过来宽慰它,白狐心里仍不是滋味。
      它眼珠转动,前爪几度抬起,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楚明渊的眼眸太黑太深,因此白狐不曾发觉,他的眼底也藏着几分歉疚。
      白狐刚在楚明渊的肩头找到一个位置为他遮阳,狐耳倏然一动,猛地转头紧盯前方。
      见它目光焦灼,楚明渊心知有异,立刻加快步伐向前赶去。

      沿山道疾行约一炷香,前方喧哗渐响,刺耳的号角、锣鼓与铜铃混杂交鸣,一声声砸在他心口,拉扯着他的心不断往下坠去。
      他太熟悉这样的声音了。

      随着一声震天响的“当!”,眼前豁然开朗。
      他立在一处山崖之上,对面是一个村庄,屋舍破败、田地龟裂,村道旁尸体横陈,有的草草裹着草席,有的则直接曝晒成一截截焦黑的枯枝,无人收敛。

      几乎全村的活人都跪在中央空地,围观几个白袍人舞袖作法。
      翻飞的袍袖之后,几头被五花大绑的家畜与瘦狗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所觉,仍在向主人摇尾乞怜。
      麻绳另一端拴着的十几个女童就不同了,她们身着大红嫁衣,撕心裂肺的哭声此起彼伏,却怎么也盖不过喧天的祭乐。

      “新妇乘鸾轿,甘霖降九霄!”为首的白袍男子张开双臂,仰天大吼。
      这声呼号划破了凝滞的死寂,妇女哭喊着向女童伸出双手,又不敢真的上前阻拦;男人们或拉扯妻子,或随之一同跪倒,绝望地叩首乞求;女童哭得更大声了,狗儿跟着狂吠,白袍人不得不更用力地敲打铜锣。

      “呜?”山崖之上,白狐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疑惑地鸣叫。
      “天灾大旱,献祭童女以求降雨。”楚明渊似对这一幕早有预料,沉声解释。

      他锐利的目光越过空地,锁定村中几乘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华丽轿辇,双手紧攥成拳。
      此事的来龙去脉不难推测——地方州县无力赈灾,又怕贵胄问责,便寻了一处偏远村庄,操办一场求雨祭祀,敷衍搪塞。

      他一眼看出,这些“神官”的服饰、法器等皆粗陋不堪,甚至并非出自专司祭祀禳灾的昭天监。
      可不论是那些冷眼旁观的贵人,还是被迫献祭亲生骨肉的村民,竟都将希望寄托于这几个神棍,期盼着即将到来的“甘霖”。

      何其荒唐,何其草菅人命……
      而他这个“遇刺身亡”的皇子,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还能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移开视线,怀里的白狐却慢慢仰起头来,琉璃般清透的眼瞳映出他眼中强行压抑的暗潮。
      他心头一紧,未及反应,怀中便是一空。

      白狐轻盈跃出,于半空迸射出绚丽的红光。它的轮廓在光晕中舒展、拉长,伴随一声熟悉的轻响,一双白净纤瘦的脚点落地面。
      短短一息之间,白狐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得妖异的少年。

      他柔滑的乌发无风自扬,血红花纹蔓过瓷白肌肤,眼尾绽开红莲,瞳孔化作血色——
      他咬破指尖,在自己眉心一点。

      呼——
      一股真正的狂风平地而起,天光大暗,灼日被乌云遮蔽,闪电撕裂长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下雨了!”“不用献祭了!”“苍天开眼啊——!”对面的村民爆发出欣喜若狂的呐喊。
      他们仰起脸承接雨露,浑浊的眼珠在雨水的洗涤下,一点点恢复清明。

      捆绑牲畜与女童的绳索被雨水溶解,那几头猪牛与大狗纷纷爬起,急切地冲向远方。
      而那瀑布般的雨水,在途径路旁的曝尸时,又奇迹般化成绵绵细雨,温柔地洗净他们满身污秽。

      “呸呸呸——”
      几个神棍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吐掉嘴里的雨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抢先反应过来,摇铃高喊:“天神显灵了!感谢天神,赐我等……”
      话音未落,一道雷气势汹汹地劈向他,几个神官顿时焦黑如炭,瘫倒在地口吐黑烟。

      “大师被雷劈了!”“大师遭天谴了!”
      人群大乱,许多人这才放心踏过神官,抱回自己的孩子。神官们被踩得左滚右爬,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眼见几个村民举着锄头朝他们走来,连忙灰溜溜地逃了。

      ——
      暴雨最中心的少年放下手,慢吞吞地转过身,面向楚明渊。
      他浑身湿透,水珠不断从睫羽滚落,一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飞快眨动,泄露着无措。

      楚明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他的眼里再也寻不见往日的温情,那双直面绝境都波澜不惊的深邃黑眸,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谈及天珩频发的灾祸,楚明渊并非唯一的罪人。还有一众更为古老、更为可怕的元凶,存在于坊间流传的志怪传说,以及昭天监神官的游走布道中。
      那便是——妖怪。

      相传百年前,妖邪横行,屠戮生灵,致使人间沦为炼狱。一位上仙心生怜悯,自愿降凡,斩妖除魔,终将残余妖众封镇地底。
      可惜的是,这片大地早已被破坏得满目疮痍。上仙遂舍仙界尊荣,留守凡尘,为苍生祈福。
      先帝感念其恩德,尊其为国师,并特设昭天监,代天巡守,护佑国运。

      曾经,楚明渊只当此等传说与国师对他那句“祸乱国运”的判词一样,纯属无稽之谈。毕竟除却口耳相传的轶闻,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所谓的妖怪。
      直至此刻,他真真切切地、亲眼目睹了妖物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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