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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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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肆虐,连绵山峦披上一层洁白无暇的厚衣,唯有一处山谷豁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此地显然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唰”的一声,一名格外凶悍的黑衣杀手收刀回鞘,抬眸扫视四周。
目之所及,血染白雪,几乎看不出原本洁白的颜色。这满地尸骸中,有些同他一样身着劲装,另一些则披挂软甲——乃是五皇子的亲随护卫。
无一例外,他们皆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此情此景,令他不禁生出些微诧异。
天珩朝野皆知,太子贤能,三皇子风雅,六皇子骄横,诸位皇子各有一番评说。
至于五皇子楚明渊,众人对他的印象唯余他降生那日的滂沱暴雨,以及国师震惊朝野的断言——
此子不详,必祸国运。
此后的天珩确如国师预言,风不调雨不顺,不是酷暑焦旱,便是极寒水患。百姓怨声载道,屡次请愿除去这带来灾殃的不祥之子。
于是,每回五皇子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便是遥遥一道孤影跪于祭坛高台,一跪便是几日。
为那些因他而起的灾祸,赎罪。
除却身负的罪孽,五皇子多年来寂寂无闻,年过及冠仍毫无建树。
直至三月前,他才得授出使雍州,身边这批护卫亦是那时才调拨至他麾下。
可令杀手意外的是,这群护卫面对必死绝境,竟对楚明渊展现出惊人的忠诚,拼死力战至最后一刻。
这位人人皆叹“平庸无能”的殿下,有何值得他们舍生追随?
刺客头领冷冷一叹,收回目光,望向对面唯一屹立的身影,扯出一个狞笑:“殿下,游戏结束了。”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玄袍青年静立风中,纵然深陷险境,他既无狼狈之姿,亦无哀求之态,高峻挺拔的身姿在皑皑白雪中划出一道孤傲的剪影。
楚明渊俯身点地,为一名至死仍望着他的护卫合上双目,方缓缓侧首。
一个刺客提刀上前,正正对上他抬起的眼眸,心头莫名一悸。
风雪在那深邃的眉眼间凝结一层薄霜,那双黑眸深沉似夜,冷若寒冰,内里仿佛暗藏千山万壑,怎么也看不透。
他分明未动,刺客却如临大敌,当即飞身而起,刀锋直劈楚明渊脖颈!
当!
金铁交鸣之声震彻雪谷,刺客脸色骤变!
楚明渊脖颈微侧,冷睨他一眼,利落抛下掌中断匕,身形疾旋,空手夺刃!
刺客只觉一股巨力自手腕悍然袭来,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的手指不过稍稍一松,一道寒光便在转瞬之际,穿透了他的咽喉!
血珠溅上楚明渊的眉心,他看也不看倒下的尸体,反手执紧夺来的长刀,眼角眉梢燃起一簇疯意。
“当心!”刺客头领失声怒吼,“一起上!”
他不敢再有半分轻慢,率先挥刀迎上。刀光绞碎落雪,他透过交错的刀影,窥见楚明渊的面容。
那一刻,他几乎觉得自己所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嗜血的凶狼!
一时间,谷间刀剑铮鸣,血光迸溅。楚明渊招招狠厉果决,力道悍猛无俦,硬碰硬之下,竟无一名杀手能挫其锋芒。
杀手头领见势不妙,猛地打出一个手势。十余杀手默契变阵,刀刃凌空相合,再霍然压下!
刀锋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直逼楚明渊,就要将他绞碎其中!
楚明渊面色依旧沉静,眸中寒芒乍现,脚步一错,刀尖直刺!
左侧一处转瞬即逝的破绽被他精准洞穿,一名杀手捂着喉咙倒下,血线飙飞。
而楚明渊刀势未停,自包围中横扫而出,硬生生破开一条血路,向着侧后方一处冰裂谷口急退!
“他想逃!追!”头领大喝。
难怪楚明渊一直带领护卫向深山撤离,他并非慌不择路,而是早有预谋!
杀手看着眼前狭窄的谷口,牙关紧咬——此处易守难攻,若真让他逃进去了,便再难追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楚明渊即将冲入谷口的刹那,众人头顶骤然响起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巨响!
楚明渊抬首望去,神色终于一变,疾步后撤,展臂牢牢箍住一旁粗壮的树干。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冰雪轰然倾泻,将整座山谷吞噬湮灭。
雍州连日暴雪,引发了山巅雪崩!
“咳咳……”刺客头领狼狈地从积雪中挣扎起身,大口喘息。几名同伴被卷下山崖的惨叫犹在耳畔,但他已全然不顾——
他的眼里,只剩下那道被断绝退路的孤绝背影。
他咧开嘴,爆发出残忍的大笑:“殿下,天都要亡你!”
——
天要亡我……呵。
楚明渊看着再度合围逼近的杀手,冷硬的唇线微扬,自嘲一笑。
多年来,他日日刀尖行走,早已习惯了死亡逼近的感受,不会再感到恐惧。他平静垂首,一双手却用力攥紧了刀柄。
他可以死,但在倒下之前,他定要燃尽全力,为那些因他而死的护卫,血战到底。
杀手暴喝一声,数道刀光同时朝着楚明渊破空劈落!
千钧一发之际,狂风再起!
漫天雪雾扑面翻飞,众人的视野皆白芒一片,被迫收势停步。
风来得突兀,去得也迅疾,为首的杀手抹去脸上的冰碴,正欲再上,目光倏尔凝固。
一双赤裸的纤足,不知何时落在了他面前的雪地上。那双脚白净如雪,晶莹的雪色沿着足面向上,掠过两条白皙笔直的长腿。
眼前这个少年的装束和他的凭空出现一样古怪,一套明显不合身的粗布旧衫套在他纤长的身体上,裤腿短得只将将覆至大腿,上衣则空荡荡地悬在细腰之上。
那裸露出的大片肌肤是如此雪白而细腻,使得他恰如一个尚未沾染尘世风霜的婴孩,浑身赤裸地初临人世。
不过,此刻无人有心留意他的身体,心神皆被乌发之下的面容所占据。
那无疑是一种超越凡尘的惊世之美,如黛细眉间一点朱砂红,浓黑卷翘的长睫凝结细碎雪晶,微微一颤,便漾开氤氲白雾。
他生着一双轮廓姣美的眼,眸色透亮,眼尾偏偏晕开秾丽的桃红,两道妖异的血纹自其间蔓生,顺着上挑的眼尾舒展,将他眼中的天真染得艳丽。腮边泛着薄粉,朱唇饱满欲滴,虽未生笑意,也自有万千旖旎风情潜于唇角。
一时之间,所有刺客皆呆若木鸡地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这从雪中幻化出的精魅,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该死,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终于,有人嘶声喊出这一句。
众人如梦初醒,杀手头领强敛心神,厉声喝道:“管他是谁,一并杀了!”
那精怪似的少年不闪不避地挡在楚明渊身前,甚至分神回望一眼。
他身后的楚明渊静立如松,深黑的眼底却多了几分淡淡的讶然。
少年的眼睛很大,眼波灵动,楚明渊与他视线相触,立时觉出他似乎认识自己。
——但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不待他深思,少年的耳尖抖了抖,赤足一点,主动迎上袭来的森然刀光。
锵!
少年踏着刺客的肩膀腾空,身姿轻盈而优美。他手中无刃,仅随意捏着一截枯枝,枝梢一挑,便迸发出不输任何刀刃的锋芒,以柔克刚,举重若轻。
楚明渊本欲提刀相助,少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手腕一甩,一道气劲瞬间破空而来!
楚明渊略一闭目,再睁眼,脚前地面已被横劈一道,摆明了不让他介入。
他微微一怔。也正因这片刻的停顿,周身的疲惫汹涌袭来,他不得不以刀拄地,方稳住身形。
而那少年的确无需他相助,不过一息之间,刺客便接连倒在他的脚下。楚明渊抬首凝望那道翩跹白影,心中赞叹。
这少年出招毫无章法,显然不曾学过正统武学,但楚明渊一眼看出他骨骼轻巧、筋脉柔韧,身法之妙与灵性之高,皆远胜于己。
那些刺客何曾见过这般诡谲难测的路数,其中一人分明是冲着他当头劈下,可一眨眼,那少年已窜上了枝桠,反倒是自己被飞溅的雪沫迷了眼,被一脚踢中面门。
楚明渊不由轻轻一晒。
隔着纷扬雪花,少年竟似听见了,琉璃眼瞳一瞬望入他眼中。
楚明渊难得有些出神,脑海中反复浮现那对清澈见底的瞳仁。
真的,很美。
——
仅仅半柱香的工夫,山谷重归寂静。
少年丢开手中完好无损的枯枝,落叶似的轻飘飘点地,再次回望楚明渊。
楚明渊疾步上前,风雪却又大了起来,他看不清少年的眼神,渐渐的,连他的身影都模糊了。
如他来时一般,少年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苍茫之中。
于是,整片肃杀天地只余楚明渊一人孑然独立,仿佛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
楚明渊按了按眉心,蹲下查探倒地的杀手,神色微动。
——这满地横七竖八的杀手,竟无一人丧命,都只是被打晕了。
他默然凝视片刻,指间滑落一柄锋利的短刀,手起刀落。
——
白昼过去,夜幕降临,风雪毫无止息,反倒愈发猖獗。楚明渊浑身浴血,艰难地在齐腰深的雪地跋涉,几乎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
忽然,不远处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他眉头微蹙,循光走去。
待他走近,那光却倏然消散,眼前只剩一棵在狂风中枝桠狂舞的老树,以及……
树干上竟扒着一只白狐。
白狐瘦小得跟只猫似的,浑身的白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它正用爪子死死扣住树干,一双湿漉漉的乌眼珠子惶然望着树下的楚明渊。
楚明渊莫名觉得,它的眼里除了慌乱,还有许多别的情绪。
可还没等他细看,一截粗壮的断枝便呼啸飞来,白狐被砸个正着,惨叫一声,小小的身子扫落枝头,瞬间被卷走了。
“……!”楚明渊心头一震,忙提步追去。
万幸,白狐被一块凸起的巨石挡住,并未滚落太远。楚明渊弯腰翻过它,发现它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白狐尚存一线意识,轻声哀鸣,粉色的鼻头蹭了蹭楚明渊的指尖,又软又冰。
楚明渊摸着它嶙峋得硌手的肋骨,终是把白狐抗在肩头,迈步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