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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圭影探瑾心 ...


  •   诗会散时,雪已积了薄薄一层,覆在谢府庭院的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光。

      沈知寒婉拒了几位小官同车而归的邀请,只带着观墨,主仆二人踏着碎玉,沉默地走在渐次寂静的街道上。

      “先生,方才可吓死我了!”观墨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那位谢公子,行事也太过……孟浪了些。您怎知他那玉佩有如此典故?”

      沈知寒步履从容,青灰色斗篷的下摆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痕印。

      “《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谢公子玉佩上的金缮纹,正是‘圭’形。我赞他‘完璧归真’,是暗扣其名‘琢’,又点出他虽经雕琢,却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他语气平淡,如同讲解经义,“至于他是否听懂,听懂几分,便是他的事了。”

      他并非真的期待一个醉鬼能领会这曲折的机锋。

      那番话,更像是对着深潭投下的一颗石子,既要听响动,更要看那荡漾开的涟漪,会触及哪些暗处的礁石。

      不过,谢遥那一瞬的凝滞,可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

      三日后的午间,吏部衙署的一间值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沈知寒正整理着过往卷宗,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沈先生可在?”来人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神色倨傲,是宫内秉笔太监王守澄的干儿子,姓孙。

      他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值房,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视,“有桩案子,牵连到几位即将春闱的士子,干爹吩咐下来,让吏部也派个人去看看,免得那起子酸儒又说咱们厂卫擅权。谢部堂举荐了你,跟我走一趟吧。”

      沈知寒心中微动。

      谢遥举荐?这倒是有趣。

      他面上不露分毫,从容起身,执礼甚恭:“卑职遵命。”

      案发地点在南城一处颇为偏僻的客栈,死者是一名家境贫寒的赴考举子,初步勘验竟是中毒而亡。

      现场已有厂卫的人把守,气氛压抑。沈知寒仔细查验了尸体、残留的饮食以及死者简陋的行囊,又在客栈内外细细察看了一遍。

      “哼,还能有什么蹊跷?无非是这些穷酸科场无望,一时想不开自尽了事。”孙太监捏着鼻子,不耐烦地道。

      沈知寒却在那举子枕下的一卷《论语》扉页上,发现了几处用极细的墨笔做的批注,字迹清劲,见解不凡,绝非心生死志之人所能为。

      更关键的是,他在死者指甲缝里,发现了极细微的、不同于客栈常用皂角的香料碎屑。

      他正凝神思索,客栈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伴随着几声低呼“谢公子”,一道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响起:

      “哟,这般热闹?本公子路过,听说这里有好戏看。”

      沈知寒抬头,只见谢琢竟披着一件玄狐大氅,倚在楼梯栏杆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手里还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核桃。

      他目光掠过现场的狼藉,最后落在沈知寒身上,桃花眼弯了弯:“沈先生?真是巧了。”

      孙太监一见是他,脸上的倨傲立刻换上了谪媚的笑容:“哎哟,什么风把公子您吹到这晦气地方来了?”

      “闲来无事,随处逛逛。”谢琢踱步过来,仿佛不经意般,目光在沈知寒刚才留意过的《论语》和死者手指上扫过,随即嫌恶地用丝帕掩了掩鼻,“一股子穷酸气。孙公公,这等人死了便死了,也值得劳师动众?”

      沈知寒心中澄明如镜。

      这绝非巧合。

      这位谢公子,是专程为他而来。

      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他不动声色,对孙太监道:“孙公公,此案恐非自尽这般简单。死者指甲中的香料,并非寻常之物,需查清来源。这卷《论语》的批注,也需找熟悉死者笔迹的人核对。”

      谢琢闻言,忽然嗤笑一声,用玉核桃遥遥一点那本书:“批注?这有何难?瞧这遣词用句的迂腐劲儿,定是城西‘墨香斋’常去的那几个老学究的路数。至于香料……”

      他凑近沈知寒,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拂过沈知寒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像不像……‘千金阁’姑娘们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沈知寒身形微顿。

      谢琢所指的这两个地方,一个是清流学子聚集的书铺,一个却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他将这两处并提,是信口胡诌,还是意有所指?

      “谢公子见多识广,卑职佩服。”沈知寒侧身,稍稍拉开距离,语气依旧温和有礼,却带着不容逾越的分寸。

      谢琢直起身,哈哈一笑,拍了拍孙太监的肩膀:“孙公公,我看这位沈先生是个明白人。这地方腌臜,本公子可待不住了。案情若有进展,别忘了告知我一声,也让本公子听听这坊间奇谈。”说罢,竟真的大摇大摆,转身下楼去了,仿佛他来此一趟,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孙太监忙不迭地恭送。

      沈知寒站在原地,指尖无声地捻了捻袖中一枚冰冷的铜钱。

      谢琢的出现,像一阵风,搅乱了水面,却也带来了新的线索。他指出的“墨香斋”和“千金阁”,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却都可能通往真相。

      这是帮忙,还是想将水搅得更浑?

      而他那句近乎调戏的耳语,以及离去时那句“坊间奇谈”……

      沈知寒抬起眼,望向窗外。

      雪不知何时已停了,一抹残阳如血,涂染在永安城高低错落的屋瓦之上。

      这盘棋,刚落一子,对手便已迫不及待地,应了。

      --

      是夜,沈知寒暂居的小院书房内,烛花轻爆。

      观墨在一旁磨墨,忍不住道:“先生,那位谢公子,今日是何意?他怎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沈知寒临摹着一帖前朝古碑,笔势沉稳,不见丝毫波澜。

      “他是去告诉我,”沈知寒笔尖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夜色中化不开的谜团,“他知道我会去,也知道我能看出端倪。那‘鹅梨帐中香’……是提示,也是挑衅。”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

      夜空澄澈,一弯冷月悬于天际。

      “观墨,你可知‘土圭’之妙?”他忽然问。

      观墨茫然摇头。

      “在于其静。”沈知寒望着那轮明月,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任日升月落,风云变幻,它只静立一方,度量出的,便是最真实的影长。”

      谢琢是那轮引人注目的明月,光华流转,喜怒无常。

      而他,更愿为那静立的土圭。

      唯有静止,方能窥见光影移动的轨迹,方能度量出那轮明月真实的轨迹与……温度。

      只是不知,当明月察觉自己被默默度量时,是会恼怒,还是会……生出几分兴趣?

      他抬手,轻轻关上了窗,将满院清寒月光,掩在窗外。

      夜,还很长。

      而远在谢府华美庭园深处的醉梦阁中,谢琢屏退了左右,独自倚在软榻上,手中摩挲着那枚带有金缮纹的圭形玉佩,眼底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望着窗外同一轮明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弧度。

      “沈知寒……‘土圭测影’么?有意思。”

      “且看你,能否测准我这道影子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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