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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香浮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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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中毒案的卷宗,在次日清晨便摆在了沈知寒的案头,是孙太监差人送来的,附带着一句阴阳怪气的“提点”:谢部堂关切此案,沈先生可要上心。
沈知寒摩挲着粗糙的卷宗纸张,目光落在“死者,张承,潞州举子”几字上。
谢遥的“关切”,如同无形的手,将一条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命,与他这个新入局的寒士紧紧捆在了一起。是考验,亦是驱策。
他并未急于去查那“鹅梨帐中香”,反而静坐半日,将张承遗留的书籍、文稿细细翻阅。
那些批注果然精到,可见此人并非庸才,且志向不小。在一篇论及漕运利弊的策论残稿边角,他发现了一个反复书写的模糊墨点,细辨之下,似是“漕”、“弊”二字交叠。
心中已然有了思量,沈知寒方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棉袍,独自出了门。
他未直接去西城的“墨香斋”,反而先绕至南城几家更寻常的书肆,佯装购书,与掌柜伙计攀谈,只问近来可有潞州口音的读书人来往,是否曾与人争执。
直至日头偏西,他才踱步走进“墨香斋”。
此处果然清雅,四壁书架顶天立地,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茶气。
掌柜是个清癯老者,眼神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执拗。听闻沈知寒问及张承,老者叹息一声,倒无太多防备:“张相公是个实心读书的,可惜……性子有些孤介,前几日确与人辩论漕务,争执了几句。”
“与何人争执?”沈知寒状似无意地拂过一架古籍上的尘埃。
老者略一迟疑,压低声音:“是……国子监的几位博士,其中以陈博士声音最响。张相公指责漕政积弊,陈博士斥他狂悖,不谙世事。”
沈知寒记下“国子监陈博士”,不再多问,选购了两刀寻常宣纸,便告辞出来。
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暮色渐合的街道,并未留意到对面茶楼雅间,一道懒洋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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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阁,这便是另一重天地。
夜幕低垂,此处才是真正的华灯初上,软红十丈。
沈知寒依旧那身灰袍,与这奢靡之地格格不入。他未走正门,绕至后巷,寻了个看似机灵的小龟奴,塞过一小块碎银。
“打听个事儿,近日可有一位姓张的读书人来过?潞州口音,手头不甚宽裕。”
小龟奴掂了掂银子,眼珠一转:“读书人?来的多了!不过……潞州口音,拮据的……前几日倒真有一个,只点最便宜的茶座,听了几支曲子,还跟人打听过‘鹅梨香’的价钱,嫌贵,没要姑娘,坐了半晌就走了。哦,那日好像……工部营缮司的王主事也在,还笑话他来着。”
工部营缮司?沈知寒眸光微凝。
漕运与工程修缮,看似不直接相干,但若涉及漕河清淤、码头维护……这其中千丝万缕,耐人寻味。
他正要再问,忽闻前厅一阵喧闹,夹杂着女子娇嗔与男子清朗的笑声,那声音却耳熟得很。
沈知寒循声望去,只见谢琢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从二楼雅间步出,他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玉冠束发,少了些许那日的颓唐,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风流。他眼风漫不经心扫过后巷这边,与沈知寒的视线隔空一撞。
谢琢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推开身旁女子,竟摇摇晃晃朝沈知寒走来。
“啧,本公子道是谁呢,原来是沈先生。”他手中折扇轻佻地抬起沈知寒的下巴,动作快得令人不及反应,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拂面,“怎的?那客栈的‘穷酸气’没闻够,跑到这温柔乡来……体察民情了?”
这举动极尽轻侮,周遭爆出一阵暧昧的哄笑。沈知寒身后的小龟奴早已吓得溜走。
沈知寒面色无波,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晃动一分,只平静地注视着谢琢近在咫尺的、那双试图从中找出破绽的桃花眼。他缓缓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格开了那冰冷的扇骨,动作从容不迫。
“谢公子说笑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卑职循例查案,倒是公子,似乎对此地路径颇为熟稔。”
谢琢眼中锐光一闪,旋即笑得愈发灿烂,收回扇子,“啪”一声打开,轻摇几下:“人生苦短,自然要及时行乐。不像沈先生,步步为营,连逛个窑子都像是在布棋局。”
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沈知寒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墨香斋’的路指了,‘千金阁’的香也点了,沈先生,这棋盘……可还看得入眼?”
言罢,不待沈知寒回应,他已大笑着转身,重新投入那片软玉温香之中,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谢公子又一次兴之所至的胡闹。
沈知寒立在原地,巷口的冷风吹动他灰袍的衣角。他指尖在袖中轻轻捻动,那枚一直带在身边的铜钱,边缘冰冷而坚硬。
谢琢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他:你的一切行动,皆在我眼中。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亲自为这盘棋加上新的筹码——工部营缮司的王主事。
是炫耀,是催促,还是……一种另类的结盟信号?
沈知寒转身,默默走入更深的夜色里。
他需要重新评估这位看似荒唐的贵公子了。
谢琢,绝非仅仅是一枚可用的棋子,更可能是一个极其聪明、甚至危险的对弈者。
而此刻,在千金阁最高处的隐秘房间里,谢琢挥退了所有人,独自临窗而立,脸上已无半分醉意与轻浮。他望着楼下沈知寒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孤单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的冰凌。
“沈知寒……”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夜,“你可千万别……让本公子失望才好。”
窗外,永安城的夜晚,正是暗流最为汹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