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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雪夜归人 ...

  •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帝都永安的鳞次栉比。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细密的雪籽被朔风卷着,扑打在朱门高户的兽首衔环上,飒飒作响。

      沈知寒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立在永安城最繁华的天街尽头,望着不远处灯火如昼的谢府。

      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高墙逸出,与这清寒的街道恍如两个世界。

      他是三日前抵京的,持着恩师、北地大儒褚云生的荐书,投在吏部侍郎门下暂充一名不起眼的幕僚。

      今夜谢府赏雪诗会,遍请京中名流,他这样一位新来的寒士,本无资格受邀。

      手中这张素雅的名帖,是他费了些心思,才从一个急于巴结谢府、却又临时抱恙的五品官儿那里“借”来的。

      “沈先生,咱们…真要进去?”身旁的小厮观墨缩了缩脖子,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发颤。

      他跟着沈知寒从北地来,见识过边塞的狂沙,却仍被这帝都无声的富贵气象慑住了心神。

      沈知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雪粒落在眉宇间,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他容颜算不得顶顶俊美,但线条干净利落,尤其一双眼,瞳仁是温润的浅褐色,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平和的笑意,仿若春水映着暖阳。

      可若细看,便会发觉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眼底深处,是终年不化的沉静,是洞悉世情后的疏离。

      “既来了,总要见识一番这‘帝都第一风流人物’。”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谢琢,谢家长房嫡孙,年方弱冠,已名动京华。

      世人赞其才情绝世,更叹其风姿卓然,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月”。然而在沈知寒得到的信息里,这位谢公子更多的却是斗鸡走马、饮酒赋诗的纨绔行径。

      这正是他需要的切入点——一个看似完美,内里或许不乏空隙的突破口。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多少褶皱的衣袍,抬步向那扇喧嚣鼎沸的朱门走去。

      将名帖递上时,门房管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扫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终究还是看在名帖的份上,勉强堆起笑容,将他引了进去。

      谢府园囿极大,亭台楼阁掩映在初雪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熏香馥郁,与外面简直是两个天地。

      京中权贵名流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觥筹交错。

      沈知寒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像是一个冷静的猎手在观察自己的领地。

      他不需要主动攀附,自有急于网罗门客的小官前来搭讪,他均温和以对,言辞谦逊,却又不失分寸,几句交谈下来,便让人觉出此子见识不凡,并非池中之物。

      忽然,满堂的喧哗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暖阁入口。

      一道身影裹着风雪寒意,踉跄着闯了进来。来人披着件极为扎眼的胭脂色绉纱鹤氅,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衬得面容胜雪,唇色绯然。

      他显然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流转着漫不经心的风情。手中还拎着个小小的酒坛,步履虚浮,却自有一股旁若无人的倜傥。

      “阿琢,你又胡闹!”主位上,一位身着紫袍、气度威严的中年人沉下脸,正是谢琢的叔父、当今吏部尚书谢遥。

      语气虽含斥责,却并无多少真正怒意,反倒带着几分纵容。

      “叔父莫怪,”谢琢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声音带着醉后的慵懒沙哑,却奇异的悦耳,“侄儿在城外梅岭赏雪,得了几句歪诗,怕忘了,急着回来与诸位品评品评……”

      他边说边晃到厅中,目光迷蒙地扫过众人,最终,竟落在了角落里的沈知寒身上。

      那双醉眼似乎亮了亮,随即粲然一笑,带着几分天真又恶劣的戏谑,将手中的酒坛往沈知寒身前的案几上一顿。

      “这位先生面生得紧,独酌无趣,不如共饮?”

      满堂目光霎时聚焦在沈知寒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谁不知道谢家公子行事荒诞不拘礼节,这寒酸书生怕是要当众出丑了。

      观墨在一旁急得脸色发白。

      沈知寒却缓缓站起身,迎着那道混合着酒意与探究的视线,唇边笑意未减分毫,反而更深了些。

      他从容地执起那酒坛,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液澄澈,香气凛冽。他举起杯,向谢琢微微一敬,姿态优雅,不见半分局促。

      “谢公子盛情,却之不恭。”声音清朗,如玉磬轻鸣,“只是独饮易醉,对酌需有由头。在下沈知寒,北地鄙人,初入京师,便以此杯,敬公子——”

      他略一停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谢琢腰间悬着的一枚羊脂白玉佩,那玉佩纹样古朴,并非时兴款式,中间却有一道极细微的修复金痕。

      “敬公子这‘雪中独行’的雅兴,与……‘完璧归真’的风骨。”

      “完璧归真”四字出口的瞬间,谢琢醉意朦胧的眼眸深处,似有锐光极快地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腰侧那枚玉佩,也几不可察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而高坐主位的谢遥,端着酒杯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目光在沈知寒身上停留了一息,复又淡淡移开,与身旁一位幕僚低语起来,仿佛浑不在意。

      沈知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辣意从喉头直烧到胃腹,却让他唇角的笑意愈发温润。

      酒尽,杯落。

      满堂寂静中,只有窗外风雪之声,愈发清晰。

      谢琢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清越,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他夺过沈知寒手中的空杯,就着坛口又仰头灌下一大口,任由酒液顺着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浸湿了华贵的衣襟。

      “好!好一个‘完璧归真’!沈知寒……本公子记住你了!”

      这一夜,风雪满京城。

      而沈知寒知道,他投下的这颗石子,已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至于这涟漪最终会扩散至何方,或许,连那投石之人,也未必能全然料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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