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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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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到后半夜才歇,檐角的水珠顺着青瓦边缘往下滴,砸在阶前的青苔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苏寄雪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脚下踩着冰冷的湿泥,像是阴阳缝的边界。无数只枯瘦的手从泥里伸出来,攥着他的脚踝、手腕,甚至缠上他的脖颈,那些手的主人都是半透明的魂体,眼窝空茫,嘴里重复着“偿债”“血”“冷”的字眼。最前面的是阿娘的魂,她的手里还攥着那根没穿线的针,却不是扎自己,而是朝着他的胸口刺来,针尖泛着淡黑的光:“寄雪,来陪阿娘……”
“阿娘!”
苏寄雪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里衣,贴在背上凉得刺骨。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灰蒙蒙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倒像是梦里那些魂体的轮廓。
他抬手按在胸口,心跳得飞快,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还在隐隐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枕边放着那只瓷瓶,幽蓝色的光透过瓷壁渗出来,在黑暗里泛着柔和的光晕,瓶身冰凉,却奇异地让他躁动的心绪平复了些。苏寄雪拿起瓷瓶,指尖摩挲着瓶身上的暗纹——那是繁复的云纹,和谢恒之腰间令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想起瓶底映出的那个白衫少年,想起谢珩之说的“你阿娘的魂还在缝里等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起身推开房门,画斋后院的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湿冷,混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墙角的石榴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个半枯的果子,风吹过,果子轻轻晃动,像是个摇晃的人头。苏寄雪的目光顿了顿——那果子上缠着个小小的魂影,是个穿肚兜的孩童,正趴在果子上,用手指抠着果皮。
这是昨天巷子里见过的那个孩童魂。
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苏寄雪走近两步,那孩童魂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眼白。他冲着苏寄雪咧了咧嘴,露出两排细小的牙齿,然后“嗖”地一下,钻进了石榴树的树洞里。
苏寄雪的眉头皱了起来。
往常这些未死魂都很安分,只会重复生前的动作,不会主动躲避,更不会跑到离人这么近的地方。难道真如谢珩之所说,缝要开了?
他回到屋里,从床底拖出个旧木箱。箱子是阿娘留下的,上面落满了灰尘。苏寄雪擦去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放着阿娘的几件旧衣物、一本泛黄的线装书,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手帕。
他拿起手帕,指尖刚碰到布料,就感觉到一丝暖意。手帕是阿娘生前常用的,上面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苏寄雪把帕子展开,突然发现帕子的角落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了那点血迹,帕子上突然泛起一层淡红色的光,那些暗红色的痕迹慢慢晕开,竟组成了一行模糊的小字:“缝开之日,雪落之时,遇珩则安。”
苏寄雪的呼吸一滞。
遇珩则安?
珩……是谢珩之的“珩”吗?
他反复摩挲着那行字,帕子上的光渐渐褪去,字迹又恢复成了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从未出现过。苏寄雪的心乱成了一团麻——阿娘早就知道他会遇到谢珩之?“遇珩则安”是什么意思?是说遇到谢珩之,就能平安度过苏家的劫难吗?
他把帕子叠好,放进怀里,又拿起那本泛黄的线装书。书的封面没有书名,里面的纸页已经脆了,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文字,像是某种符咒,又像是某种记录。苏寄雪翻了几页,看到其中一页画着一个类似阴阳鱼的图案,只是鱼眼的位置,画着一个小小的“缝”字。
这应该是苏家关于“开缝眼”和阴阳缝的记录,可惜大部分文字他都看不懂。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焦急的喊声:“苏先生!苏先生!不好了!小少爷他……他又出事了!”
苏寄雪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书和手帕放回箱子里,快步往前堂走去。
管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见苏寄雪出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苏先生,您快去看看吧!小少爷他……他像是中了邪,一直在喊‘不要抓我’‘冷’,还动手打人!”
苏寄雪跟着管家急匆匆地往东家宅院赶。街上的气氛和往常不一样,行人寥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恐,路边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开着,老板和伙计也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苏先生,您听说了吗?”管家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昨天夜里,街尾的铁匠铺闹鬼了!铁匠突然疯了,拿着铁锤砸自己的铺子,嘴里还喊着‘有东西缠着我’,后来被他家人绑起来了,现在还在胡言乱语呢!”
苏寄雪的脚步顿了顿。
铁匠铺的方向,正是镇灵司所在的方位。
他抬头望去,远处的天际线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厚重的乌云笼罩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不是血的味道,而是阴寒刺骨的、属于阴阳缝的气息。
到了东家宅院,刚进内院,就听见卧房里传来少年的尖叫和桌椅碰撞的声音。苏寄雪快步走进去,只见小少爷在床上疯狂地扭动着,手脚被绳子绑着,脸上满是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看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而在他的床周围,缠着三个浑身发黑的魂体。
这三个魂体和之前见过的未死魂不一样,它们不是半透明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黑色,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阴寒之气,眼窝深陷,嘴里发出尖啸,正用枯瘦的手不停地拍打、抓挠着小少爷的身体。
是怨魂。
被阴阳缝泄露的阴气影响,变得极具攻击性的怨魂。
苏寄雪连忙从画筒里抽出宣纸,指尖蘸满朱砂,快速勾勒起来。可这一次,朱砂落在纸上,刚画出怨魂的轮廓,就被一股黑气冲散了,宣纸瞬间变得焦黑,碎成了粉末。
“怎么会……”苏寄雪的心里一惊。
他的朱砂画从来没有失效过,就算是再凶的魂体,也能暂时镇住。可这三个怨魂,竟然能直接冲破朱砂的束缚。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怨魂像是察觉到了苏寄雪的威胁,猛地转过头,朝着他扑了过来。怨魂的速度极快,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苏寄雪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身后的桌椅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手腕上的伤疤被地面的碎石划破,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血珠落在地上,瞬间被怨魂察觉到了。三个怨魂同时停下动作,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苏寄雪的手腕,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嘴里的尖啸变得更加凄厉。
“血……暖血……”
它们朝着苏寄雪扑了过来,阴寒之气几乎要将他冻结。苏寄雪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指尖却碰到了怀里的瓷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突然从窗外掠了进来,快得像一道闪电。
是谢珩之。
他依旧穿着那件玄色衣袍,腰间的青铜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令牌碎片,朝着苏寄雪扔了过去:“捏碎它。”
苏寄雪下意识地接住令牌碎片,那碎片冰凉刺骨,上面刻着和令牌一样的云纹。他来不及多想,用力一捏。
“咔嚓”一声,令牌碎片碎裂开来,散发出一道强烈的幽蓝色光晕。光晕扩散开来,瞬间将三个怨魂笼罩住。怨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在光晕中一点点消融,最后化为一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里。
房间里的阴寒之气渐渐散去,小少爷的尖叫也停了下来,瘫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寄雪撑着地站起来,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他皱起了眉头。他抬头看向谢恒之,只见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光,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嘴角似乎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血迹,被他用指尖轻轻擦去了。
“你的朱砂画,镇不住怨魂。”谢珩之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丝毫情绪,“阴阳缝的阴气越来越重,缝漏越来越多,这样的怨魂,只会越来越多。”
苏寄雪的喉结动了动:“缝漏……是什么?”
“阴阳缝是阴阳两界的缓冲带,”谢珩之转过身,黑眸深深地看着他,“三百年前,有人用禁术破坏了缝的结界,导致缝的边缘出现裂痕,阴气泄露,未死魂被阴气影响,变成怨魂,跑到人间作乱。这就是缝漏。”
苏寄雪愣住了:“三百年前?和苏家有什么关系?”
谢珩之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落在他手腕的伤口上,指尖微动,像是想递什么东西,却又停住了。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扔给苏寄雪:“涂在伤口上,能防阴气侵入。”
苏寄雪接住药瓶,打开一看,里面是淡绿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他倒出一点药膏,涂在手腕的伤口上,瞬间感觉到一阵清凉,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两日后,镇灵司正门见。”谢珩之的声音传来,“躲,只会让缝里的东西更疯狂。你阿娘的魂,也会被阴气侵蚀,彻底消散。”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苏寄雪突然开口叫住他,“你衣襟下的皮肤……”
他刚才隐约瞥见,谢恒之的衣襟下,皮肤泛起了一道道裂纹,像是瓷器碎裂的痕迹,透着淡淡的幽光。
谢珩之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与你无关。”
说完,他的身影一闪,从窗外掠了出去,消失在晨雾里。
苏寄雪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药瓶,心里充满了疑惑。
谢珩之的身体到底怎么了?那些裂纹是什么?三百年前破坏阴阳缝结界的人是谁?苏家的债,到底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管家和东家连忙跑了进来,对着苏寄雪连连道谢。苏寄雪敷衍了几句,便背着画筒,离开了东家宅院。
他没有回画斋,而是朝着镇灵司的方向走去。
镇灵司位于城西北角,是一座孤零零的宅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石狮子的眼睛里嵌着黑色的玉石,透着一股威严而神秘的气息。门口的台阶上,缠着层层叠叠的魂影,都是些安分的未死魂,它们似乎很害怕镇灵司的气息,只是远远地围着,不敢靠近半步。
苏寄雪躲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看着镇灵司的大门。他能感觉到,从镇灵司里面,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阴寒之气,比刚才那三个怨魂身上的气息还要浓重。
就在这时,他听见镇灵司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像是有人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苏寄雪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熟悉的冷意。
是谢珩之。
苏寄雪下意识地想靠近,刚走出两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像是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
是结界。
谢珩之在镇灵司周围设下了结界,阻止外人靠近。
苏寄雪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阿娘手帕上的字,想起了谢珩之两次出手相救,想起了他苍白的脸色和衣襟下的裂纹。
他突然明白了,阿娘说的“债”,不是躲避就能解决的。苏家的开缝眼,注定了他要和阴阳缝、和镇灵司、和谢珩之牵扯在一起。
躲不过的宿命,不如主动去撞破。
苏寄雪转身,朝着画斋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很坚定,不再像之前那样犹豫。
回到画斋,他把阿娘的旧手帕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将那块残缺的玉佩和令牌碎片放在手帕旁边。玉佩是他刚才整理箱子时发现的,藏在书的夹层里,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珩”字。
缝开之日,雪落之时,遇珩则安。
原来,阿娘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苏寄雪拿起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珩”字,心里做出了决定。
两日后,他会去镇灵司赴约。
他要知道三百年前的真相,要找到阿娘的魂,要还清苏家的债。
至于谢珩之,这个神秘而冰冷的男人,他身上的秘密,他和自己三百年的宿命纠缠,他都会一一弄清楚。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手帕和玉佩上,泛着柔和的光。苏寄雪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惶恐和犹豫,只剩下一种平静的坚定。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也不知道这场宿命的纠缠最终会走向何方。但他知道,他不能再逃避了。
阴阳缝的阴气相越来越重,缝漏越来越多,人间的劫难,才刚刚开始。而他,苏寄雪,注定要成为这场劫难中的一部分。
他拿起笔,蘸了朱砂,在宣纸上缓缓地画了起来。这一次,他画的不是魂体,而是镇灵司的大门,画的是那只青铜令牌,画的是谢珩之玄色的衣袍。
朱砂落在纸上,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带着一种炽热的温度,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跨越三百年的宿命情缘。
两日后,镇灵司见。
这一次,他不会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