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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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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雨,是缠人的丝。
苏寄雪坐在画斋后院的檐下,指尖蘸着砚台里的残墨,在废宣纸上画雨。
不是寻常的雨。
他的笔锋落处,宣纸上晕开的不是墨点,是一个个半透明的影子——细瘦的、蜷缩的、悬在雨丝里晃的影子。它们是“缝里的东西”,阿娘叫它们“未死魂”,说苏家的人天生有双“开缝眼”,能看见阴阳缝里没走干净的魂,也能被这些魂缠上。
今日的雨里,魂格外多。
一个穿夹袄的小丫头蹲在檐角,正用手指去勾挂在灯笼上的雨珠,指尖穿过灯笼纸时,会荡开一圈淡白的雾;廊下的柱子旁靠着个老丈,背驼得像弯月,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炊饼,饼屑落在地上,瞬间就没了影。这些魂都很安静,只是重复着生前的动作,像被钉在雨里的画。
苏寄雪的笔顿了顿。
他七岁那年,阿娘也是这样,坐在檐下纳鞋底,纳着纳着,人就没了温度。但她的魂没走,飘在房梁上,手里还攥着那根没穿线的针,一下下往自己的指尖扎——阿娘活着时最怕疼,可那魂扎了三天,指尖连个印子都没有。
第三天傍晚,来了个穿玄色官服的人。
那人没打伞,雨落在他的衣袍上,像落进了深潭,连点水声都没有。他手里提着盏青灯,灯芯是幽绿色的,往房梁下一照,阿娘的魂就像被线牵着似的,慢悠悠地飘进了灯里。临走前,那人抬眼看了苏寄雪一眼——那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潭水,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熟稔,像在看一个早就认识的人。
“苏家的开缝眼,该还了。”
那是苏寄雪听见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后来阿娘的牌位被供在堂屋里,苏寄雪就搬来了画斋后院。画斋东家是个心善的,知道他会画“能镇邪”的画,便留他在这儿打杂,偶尔帮城里的富贵人家画两幅“镇宅图”——其实是镇魂图,他把缠在人身上的魂画在纸上,能让那些魂安分些。
“寄雪,东家叫你去前堂。”
小杂役的声音打断了苏寄雪的思绪。他把废宣纸揉成一团,塞进袖袋里——这纸不能丢,若是被旁人捡去,看见上面的魂影,指不定会把他当成妖邪。
前堂里坐着个穿锦缎的管家,脸色发白,手里攥着块汗湿的帕子。看见苏寄雪进来,管家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在抖:“苏先生,您可得救救我们小少爷!”
苏寄雪跟着管家出了画斋,雨还没停,街上的行人都缩着脖子赶路,没人注意到管家的衣角上,攀着个穿青布衫的老妇。
老妇的脸皱得像干树皮,眼窝是空的,正用枯瘦的手一下下扯着管家的衣角,嘴里嗬嗬地响:“冷……我的儿……”
苏寄雪的脚步慢了半拍。
这是管家口中“小少爷”的祖母,去年冬天病逝的。魂没入幽冥,卡在了缝里。
东家的宅院在城南的巷深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串驱邪的桃枝,桃枝早就枯了,上面沾着片半透明的魂影——是个穿短打的仆役,正用抹布擦着门环,擦了又擦,抹布上什么都没有。
进了内院,小少爷的卧房里飘着浓重的药味。帐子掀开时,苏寄雪看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妇蹲在床脚,枯手正扯着少年的脚踝,少年的脸白得像纸,呼吸细得几乎听不见。
“是老夫人的魂。”苏寄雪低声说,“她舍不得小少爷,卡在缝里出不来。”
管家的脸更白了:“那、那怎么办?苏先生,您的画能收了她吗?”
苏寄雪没说话,从画筒里抽出张新宣纸,指尖蘸了朱砂——他的画只能“镇”,不能“收”。苏家的开缝眼能看见魂,却没有送走魂的本事,阿娘说过,能收魂的,只有朝廷的“镇灵司”。
镇灵司是个很神秘的机构。苏寄雪只听人说过,那是管“缝事”的地方,里面的人穿玄色衣袍,腰间挂着青铜令牌,能用法器收走未死魂。去年城西有个卖花的姑娘能听见魂说话,被镇灵司的人带走后,就再没了音讯。
朱砂落在宣纸上,苏寄雪勾出老妇的轮廓。画到第三笔时,老妇突然抬头看他,空眼窝对着他,嘴里的嗬嗬声更响了:“我的儿……冷……”
苏寄雪的手颤了颤,朱砂点歪在纸上。
他从小就怕这些魂的注视。阿娘说,苏家的人是“缝的饵”,魂能闻见他们身上的味,会缠着他们,直到把他们拖进缝里。七岁那年,他被个溺死的孩童魂缠了半个月,夜夜听见那孩童在窗外哭,最后是阿娘用自己的血画了道符,才把那魂逼走——阿娘的指尖,就是那时留下的疤。
画完最后一笔,老妇的魂顿了顿,慢慢松开了扯着少年脚踝的手。苏寄雪把画折起来,塞进个描金的木盒里:“把这个盒放在床脚,别打开,能镇她三天。”
管家连忙点头,从袖袋里摸出锭银子递过来。苏寄雪没接——他给人画镇魂画,从来只收半升米、两斤面,不收银子。阿娘说,苏家的人不能靠“缝事”挣钱,那是在欠更多的债。
“我只要半升糙米。”苏寄雪说。
管家愣了愣,连忙叫人去拿米。苏寄雪背着画筒往外走,刚出内院的角门,就看见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人。
那人穿玄色衣袍,宽肩窄腰,腰间悬着枚青铜令牌,令牌末端坠着粒暗青色的珠子——是镇灵司的人。
苏寄雪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人背对着他,雨丝落在他的衣袍上,悄无声息地没了影。他的肩线很直,像柄没出鞘的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倦意,像站了很久很久。
苏寄雪攥紧了画筒的带子,想悄无声息地绕开,却听见那人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玉:“苏寄雪?”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叫出他的名字。
那人转过身来。
是张极好看的脸,眉骨锋利,眼尾微微垂着,衬得那双黑眸又冷又深。他的皮肤是种近乎透明的白,指节却泛着青,像是常年不见光。苏寄雪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那里趴着个穿铠甲的士兵魂,半个脑袋都没了,正用仅剩的一只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镇灵司,谢珩之。”那人报上名,视线扫过他背上的画筒,“刚才那幅画,是你画的?”
苏寄雪没说话,指尖的朱砂印还没干,蹭在画筒的布套上,像点淡红的痕。他能看见谢珩之的身上缠着很多魂,除了肩上的士兵魂,还有个穿官服的文官魂,正趴在他的腰侧,手里攥着卷文书,嘴里念念有词。
谢珩之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抬了抬肩,士兵魂“吱呀”一声缩成了一团,钻进了他衣襟的褶皱里。“你能看见它们。”谢珩之的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苏家的开缝眼,三百年没出过了。”
苏寄雪的喉结动了动:“你怎么知道苏家?”
“我收过你阿娘的魂。”谢珩之说,黑眸里没什么情绪,“七年前,她的魂卡在房梁上,扎了自己三天的手。”
苏寄雪的后背瞬间浸出冷汗。
是他。
七年前那个穿玄色官服、提青灯的人,是谢珩之。
“镇灵司需要能看见缝的人。”谢珩之走近两步,雨珠落在他的靴尖上,瞬间化为了水汽,“你的血,能养魂。”
苏寄雪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的血特殊。去年他割破手指救一只卡在缝里的猫,血滴在猫身上时,周围的魂都像疯了一样扑过来,眼睛是红的,嘴里嗬嗬地叫,最后是他用朱砂画了满墙的符,才勉强把那些魂逼退。阿娘说过,苏家的血是“缝的钥匙”,能开缝,也能封缝,却会把魂都引到自己身上。
“我不去镇灵司。”苏寄雪的声音有点抖。
谢珩之没拦他,只是从袖袋里摸出个瓷瓶,放在他脚边的石阶上:“刚才那老妇的魂,撑不过今夜。这是镇魂露,能再拖三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寄雪的手腕上——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是阿娘死前攥出来的,“三日后,来镇灵司找我。你阿娘的魂,还在缝里等着。”
雨突然下得大了,谢珩之的身影没入雨幕里,快得像道影子。
苏寄雪蹲下来拿起瓷瓶,指尖碰到瓶身的那一刻,突然看见瓶底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白衫的少年,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雪地里,抬头望着天,而少年的脸,和他一模一样。
他猛地松开手,瓷瓶“当啷”一声砸在石阶上,里面的液体却没洒出来,只是泛着幽蓝的光。
巷口传来管家的喊声:“苏先生!您的糙米!”
苏寄雪攥紧了那只瓷瓶。
阿娘的魂还在缝里。
谢珩之的话像根针,扎在他的骨缝里——苏家的债,从来不是想躲就能躲的。
他背起画筒,油纸伞遮住了他的脸,只有指尖的朱砂印,还留在画筒的布套上,像一滴没干的血。
雨还在下。
苏寄雪走在巷弄里,能看见越来越多的魂——卖糖人的小贩魂,坐在门槛上纳鞋的妇人魂,趴在墙头上看月亮的孩童魂。它们都在重复着生前的动作,像被遗忘的画。
他走到巷口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
是那个穿青布衫的老妇魂,正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他画的那张纸,空眼窝对着他的后背,嘴里嗬嗬地响:“冷……你的血……暖……”
苏寄雪的脚步顿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看见老妇魂的手正往他的手腕伸过来——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是阿娘的血留下的。
雨丝里,老妇魂的脸突然变了形,眼窝渗出淡黑色的水,嘴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尖啸:“缝开了……苏家的人……来偿债……”
苏寄雪的指尖碰到了袖袋里的朱砂——他的画能镇魂,却镇不住被血引疯的魂。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那只瓷瓶里的幽蓝光,漫了出来,像条淡蓝色的丝带,缠上了老妇魂的手腕。老妇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瞬间缩成了一团,钻进了瓷瓶里。
瓷瓶的盖子“咔哒”一声合上了。
苏寄雪攥着瓷瓶,掌心全是汗。
他抬头看向巷口的老槐树,树影里空无一人,只有雨丝斜斜地落着,像是谁也没来过。
可他知道,谢珩之就在那里。
就像七年前,他站在房梁下,看着阿娘的魂被青灯收走一样。
苏寄雪背着画筒,走进了更浓的雨幕里。他的画筒里,还卷着那幅没干的镇魂画,朱砂色正一点点变深,像要渗出血来。
而他的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正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