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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血月孤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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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墨,将北平城温柔地包裹。青灰色的城墙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帅府内却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一派肃杀之气。
璞城站在书房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中的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道凌厉的轨迹。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每一个弧度都透着凝重。
“日军已在丰台完成集结,兵力约三千人。”参谋长赵振声指着地图上的标记,“他们的侦察机连续三日在我军阵地上空盘旋,拍照意图明显。”
“卢沟桥呢?”璞城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北平西南方向那座古老的石桥上。
“守军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是吉星文。”赵振声顿了顿,“吉团长已多次向上级请示,若日军挑衅,可否还击。”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分量——还击,可能意味着全面开战;不还击,国土将一寸寸沦丧。
璞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边缘,那节奏稳定而有力。忽然,他抬起头:“给吉团长回电:寸土不让,若日军挑衅,坚决还击。”
“师座!”几位幕僚同时出声,脸上写满担忧。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璞城摆摆手,打断了他们,“但这一仗,早晚要打。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亮剑。”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传令下去,全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各部队按预定计划进入防御阵地,弹药粮秣务必在三日内调配到位。”
“是!”众人齐声应道,军靴碰撞发出整齐的声响。
待幕僚们退下,书房内只剩下璞城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盛开的海棠。夜风拂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像极了战火中飘零的生命。
“你在担心。”梦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璞城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进窗内的花瓣:“这一仗,会死很多人。”
梦岚走到他身边,将手中的紫檀木盒放在书案上:“母亲在日记里写道,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这个国家强大起来,不再受人欺凌。”
她打开木盒,取出那几本泛黄的日记和文件:“这些不仅是母亲的遗物,更是一代人的未竟之志。”
璞城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些承载着过往的纸页上。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日记,翻开扉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民国十三年秋,日本关东军制造‘珲春事件’,屠杀我同胞数百人。见报后夜不能寐,与千代子长谈至天明。她言日本国内亦有反战之士,然军部势力日盛,和平之路愈发艰难......”
梦岚轻声解释:“千代子阿姨是日本反战组织‘樱社’的成员,年轻时与母亲在东京相识。她们曾一起营救过被日本军部追捕的中国留学生。”
璞城继续翻看,日记中记录了苏夫人作为琉璃社成员进行的诸多活动:传递情报、掩护同志、筹集资金支持抗日......字里行间,是一个女子在乱世中竭尽全力守护家国的身影。
“你母亲很了不起。”璞城合上日记,语气中充满敬意。
梦岚的眼眶微红:“可她从没告诉过我这些。在我记忆里,她只是个会唱戏、会教我背诗的母亲。”
“或许,她只是希望你能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璞城轻轻握住她的手,“就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
夜更深了,帅府内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书房还亮着。梦岚继续整理母亲留下的文件,璞城则处理着军务。两人各据书案一端,偶尔抬头对视,目光交汇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暖。
忽然,梦岚在一叠文件的底部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没有署名,封口处用火漆密封,漆印是一朵精致的梅花。
“这是......”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璞城走过来,两人并肩细看。越看,他们的脸色越凝重。
这是一份名单,记录了潜伏在北平各界、为日本特务机关服务的汉奸。名单涉及军政要员、商界名流、甚至文化界人士,其中几个名字,连璞城都感到震惊。
“王世仁......他不是财政部次长吗?”梦岚指着一个名字,“上个月他还牵头为二十九军募捐。”
“还有这个,张默林,北平大学的教授,常在报纸上发表抗日文章。”璞城的眉头紧锁,“如果这份名单是真的......”
“母亲用特殊药水写的,需要加热才能显现完整内容。”梦岚说着,将宣纸凑近烛火。
果然,在热力的作用下,纸上又浮现出另一层字迹——这些汉奸的代号、接头方式、以及他们为日本人提供的具体情报。
最令人心惊的是,名单末尾标注了一个日期: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
“七七......”梦岚喃喃道,“就在五天后。”
璞城猛地站起身:“这份名单必须立刻送到二十九军军部。赵参谋长!”
赵振声应声而入。璞城将名单递给他:“立刻抄录三份,一份送宋哲元军长,一份送秦德纯市长,另一份......”他顿了顿,“送南京。”
“是!”赵振声接过名单,匆匆离去。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梦岚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忽然开口:“我想去一趟卢沟桥。”
璞城看向她,没有立即反对,而是问:“为什么?”
“母亲在日记里提到,她曾将一批重要文物藏在卢沟桥附近,其中可能包括能够证明日本侵华野心的文件。”梦岚的眼神坚定,“如果能在冲突爆发前找到,或许......”
“太危险了。”璞城终于还是摇头,“卢沟桥现在已是前线,日军随时可能制造事端。”
“正因为如此,才更要赶在他们前面。”梦岚站起身,走到璞城面前,“你知道的,我必须去。”
四目相对,璞城看到了她眼中的决绝。那眼神,和她母亲日记中描述的自己执行危险任务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派一个排的兵力保护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退。”
“我答应。”梦岚郑重地点头。
凌晨三点,一支小型车队悄悄驶出帅府,向西南方向的卢沟桥驶去。梦岚坐在车内,手中紧握着母亲日记中关于藏宝地点的描述。璞城亲自带队,他换上普通士兵的军装,坐在梦岚身旁,手中握着一支冲锋枪。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行进,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那是双方侦察兵在交火。车内无人说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师座,前方就是宛平城了。”司机低声报告。
透过车窗,梦岚看到了那座古老的城池。城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巍峨,城头上隐约可见士兵巡逻的身影。
车队在城门前停下,守卫的士兵仔细检查了证件,才放他们入城。城内静悄悄的,百姓大多已疏散,只剩下守军和少数不愿离去的老人。
吉星文团长早已在指挥部等候。这位三十出头的军官面容刚毅,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已经多日未眠。
“少帅,您怎么亲自来了?”吉星文见到璞城,显然有些意外。
“事关重大。”璞城简略地说明了来意,“我们需要在卢沟桥附近找一个地方,可能需要工兵协助。”
吉星文看了看梦岚,又看了看璞城,最终点头:“我派一个工兵班跟你们去。但必须在两小时内返回,天一亮,日军很可能会有动作。”
黎明前的卢沟桥笼罩在薄雾中,那座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石桥静静地横跨在永定河上。桥上的石狮子形态各异,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梦岚按照母亲日记中的描述,带领众人来到桥东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日记中写道:“桥东三里,有古槐一株,其下三尺,埋铁盒一。”
工兵们用探雷器仔细扫描地面,很快在一棵老槐树下发现了金属反应。挖掘工作迅速展开,不到一刻钟,一个生锈的铁盒被挖了出来。
铁盒用油布层层包裹,密封完好。梦岚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叠用防水油纸包着的文件,以及几件小巧的玉器。
借着军用照明灯的光线,梦岚翻阅那些文件。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些文件中,有日本军部制定的《华北自治方案》草案,有收买中国官员的详细记录,甚至有一份标注为“绝密”的《对华作战初期计划》......
“这些......”璞城拿起一份文件,脸色铁青,“足以证明日本侵华是早有预谋的。”
“必须立刻送出去。”梦岚将文件重新包好,“让全世界都知道真相。”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炮击!隐蔽!”璞城大吼一声,扑过去将梦岚护在身下。
炮弹落在不远处,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泥土和碎石如雨点般落下。紧接着,密集的枪声从卢沟桥方向传来,其中夹杂着日语和中文的喊杀声。
“打起来了!”一个士兵喊道。
璞城拉起梦岚:“快,撤回宛平城!”
一行人迅速向宛平城方向撤退。途中,他们看到中国守军正与日军在卢沟桥头激战。子弹在空中呼啸,手榴弹的爆炸此起彼伏,硝烟弥漫中,不断有人倒下。
“吉团长他们被包围了!”一个侦察兵回来报告,“日军至少有一个大队的兵力,正在猛攻卢沟桥。”
璞城停下脚步,望向枪声最密集的方向。梦岚知道他在想什么——作为军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同袍陷入重围而自己撤退。
“你去吧。”梦岚忽然说,“我和工兵班带着文件先回城。”
璞城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你......”
“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这些文件。”梦岚的声音很平静,“但那些士兵需要你。”
短暂的沉默后,璞城重重点头:“赵虎,你带一个班护送苏小姐回城。其他人,跟我去卢沟桥!”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
梦岚目送璞城带着士兵冲向战场,那个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硝烟中。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留下的士兵说:“我们走。”
回城的路上并不平静。日军显然已经全面发动进攻,多处都爆发了战斗。他们多次遭遇小股日军,不得不边打边撤。梦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经历战争,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
“苏小姐,前面就是城门了!”赵虎喊道。
就在这时,一阵机枪扫射从侧面袭来。赵虎猛地将梦岚扑倒,子弹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
“掩护!”赵虎一边还击一边大喊。
梦岚趴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的铁盒。她能感觉到子弹打入泥土的震动,能闻到硝烟和鲜血混合的刺鼻气味。一个年轻的士兵在她不远处中弹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军装。
“小山!”赵虎痛呼一声,手中的冲锋枪喷出愤怒的火舌。
战斗持续了约十分钟,这支小分队终于击退了日军的袭击,但付出了三人牺牲、五人受伤的代价。梦岚的手臂也被流弹擦伤,鲜血顺着衣袖流下。
“您受伤了!”赵虎注意到她的伤口。
“不要紧,快进城。”梦岚咬牙坚持。
宛平城门缓缓打开,守军将他们接应进去。城内的气氛更加紧张,伤兵不断被抬下来,医护兵忙碌地穿梭其间。
梦岚被安排到临时救护所包扎伤口。简单的处理过后,她立刻找到指挥部,将铁盒中的文件交给了留守的军官。
“这些必须立刻送出去。”她强调道。
“已经派人送往北平了。”军官回答,“少帅那边情况如何?”
梦岚望向城外,枪炮声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激烈了。她的心悬在半空,只能默默祈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正午时分,城外才传来消息——卢沟桥守军在璞城所部的支援下,暂时击退了日军的进攻,但桥东阵地已经失守。
“少帅呢?”梦岚急切地问。
“少帅受了轻伤,正在返回途中。”
听到这个消息,梦岚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担忧并未减少。她走到城墙上,用望远镜观察战场。卢沟桥方向硝烟弥漫,桥身多处受损,桥头的石狮子有的已经被炸碎。
永定河水静静流淌,见证着这座古桥经历的最新一次劫难。
下午两点,璞城终于回到宛平城。他的左臂缠着绷带,军装上满是尘土和血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你受伤了。”梦岚迎上去,声音有些发颤。
“皮肉伤,不碍事。”璞城看向她怀中的铁盒,“文件送出去了?”
梦岚点头:“已经送往北平了。你那边......”
“日军撤退了,但只是暂时的。”璞城的神色凝重,“他们正在调集更多的兵力和重炮。吉团长判断,最迟明天,他们会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卢沟桥周边:“我们已经失去桥东阵地,日军在那里建立了炮兵观察所。如果让他们把重炮调上来,宛平城就危险了。”
“那怎么办?”
“今晚,必须夺回桥东阵地。”璞城的语气斩钉截铁。
夜幕再次降临,但今夜无人能眠。宛平城内,士兵们正在做夜袭前的最后准备。检查武器,分配弹药,写下遗书......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恶战。
梦岚在临时指挥所里帮助医护兵准备急救用品。她看着那些年轻的士兵,有的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即将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
“害怕吗?”她轻声问一个正在磨刺刀的小战士。
小战士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说不怕是假的。但俺爹说了,保家卫国,是男人的本分。”
梦岚的眼眶湿润了。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护身符——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据说能保平安——塞进小战士的手中:“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战士愣了愣,郑重地将护身符收好:“谢谢小姐,俺一定会的。”
晚上十点,夜袭部队集结完毕。璞城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弟兄们,今夜这一仗,不是为了我璞城,不是为了二十九军,而是为了我们身后的父老乡亲,为了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告诉我,你们怕不怕死?”
“不怕!”数百人齐声回应,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好!”璞城抽出军刀,“那就让日本人看看,中国军人,没有孬种!”
部队悄悄出城,如同暗夜中的利箭,射向桥东阵地。梦岚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消失在黑暗中,手中紧紧握着一串琉璃珠——那是母亲留下的,每一颗珠子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逝。城外的枪声和爆炸声再次响起,比白天的战斗更加激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仿佛地狱之门在人间打开。
梦岚不停地看着怀表,指针一秒一秒地走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医护兵已经准备好担架和药品,等待着接收伤员。
凌晨一点,第一批伤员被送回来。他们带来了前线的消息:夜袭部队已经攻入桥东阵地,正在与日军进行惨烈的白刃战。
“少帅......少帅亲手砍倒了三个鬼子......”一个伤员断断续续地说,“但鬼子人太多了......他们调来了援军......”
梦岚的心揪紧了。她帮医护兵按住一个伤员流血的伤口,温热的血液染红了她的双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触死亡,那种生命在指尖流逝的感觉,让她浑身发冷。
“坚持住,你会没事的。”她轻声安慰伤员,尽管自己声音都在颤抖。
伤员艰难地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小姐......告诉俺娘......俺没给她丢人......”
话未说完,他的手垂了下去。
梦岚呆呆地看着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忽然明白了母亲日记中那种深切的痛苦——看着同胞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战斗持续到凌晨三点,城外终于传来捷报:桥东阵地被夺回,日军撤退了。
但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夜袭部队伤亡过半,璞城也受了更重的伤——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肺部。
当璞城被抬回宛平城时,他已经陷入昏迷,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军医立即进行紧急手术,取出了子弹,但他的情况依然危急。
“必须立刻送回北平治疗,否则......”军医没有说下去,但梦岚明白他的意思。
黎明时分,一支护送车队载着重伤的璞城和部分重伤员,向北平疾驰。梦岚坚持同行,她握着璞城冰冷的手,不停地和他说话,尽管知道他可能听不见。
“你说过要许我一世清平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苏家书房,你把我的辫子系在椅背上......”
“你说过战争结束后,要带我去江南看烟雨,去塞外看大漠......”
她的眼泪滴落在璞城的手背上,一滴,两滴,像是无声的祈祷。
车窗外,天渐渐亮了。七月的朝阳升起,照亮了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路边的田野里,庄稼正在生长,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仿佛昨夜的厮杀从未发生。
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路边偶尔可见的弹坑和血迹,都在提醒着人们:战争,已经真正开始了。
北平城越来越近,城墙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这座古老的城市,即将面临它历史上最严峻的考验。
而车里的人们,无论是昏迷的璞城,还是紧握他手的梦岚,抑或是那些伤痕累累的士兵,都只是这场宏大悲剧中的一个小小注脚。
但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的,是一个民族不屈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