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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烽火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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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的北平,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春寒料峭,帅府西厢的海棠才结出花苞,梦岚却已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日清晨,她正在书房整理青帮送来的密报,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透过菱花格窗,她看见璞城从一辆黑色雪佛兰上走下,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肩头的伤已经痊愈,但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凝重。
“刘莽的残部在天津现身了。”他推开书房门,将一份电报放在紫檀木书桌上,声音低沉,“他们在英租界与日本特务接头,意图重组势力。”
梦岚的目光掠过电文,最终停留在末尾的代号“夜枭”上——这是母亲当年在琉璃社用过的代号。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的琉璃珠串,这是今早阿弃特地从上海送来的母亲遗物。珠串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每一颗琉璃珠里都封存着一段往事。
“我去天津。”她放下手中的茶盏,青瓷与木桌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些恩怨,该了结了。”
璞城凝视着她被晨光笼罩的侧影,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躲在苏家书房里哭鼻子的小女孩。那时的她因为背不出《长恨歌》,被先生罚抄书,哭得像个泪人。如今,她已是青帮公认的少主,眉宇间再寻不见当年的怯懦,只有历经磨难后的坚毅。
“好。”他最终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但这次,换我跟你去。”
三日后,天津英租界利顺德饭店。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利顺德饭店的舞厅里流光溢彩,留声机里播放着最新的爵士乐。梦岚身着宝蓝色西洋礼服,裙摆上的水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挽着璞城的手臂步入舞厅,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目标——刘莽的副官王参议正站在留声机旁,与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交谈。
“猎物上钩了。”璞城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他顺势带着她滑入舞池,手臂绅士地轻扶她的腰际。
华尔兹的旋律如水般流淌,梦岚的裙摆在旋转中绽开优美的弧线。她在舞步的间隙仔细观察着目标,发现王参议的左手始终插在西装裤袋里——这是常年握枪之人养成的习惯。
“他认出你了。”璞城带着她完成一个漂亮的旋转,声音依旧从容,“别担心,今晚的舞台已经搭好。”
话音刚落,舞厅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黑暗降临的瞬间,人群发出惊慌的低呼。梦岚感觉璞城往她手中塞了个冰凉的东西——那是一把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
“地下保险库,”他在她耳边快速说道,“你要的东西在那里。”
借着应急灯微弱的光线,梦岚闪身进入服务通道。通道里弥漫着灰尘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她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就在她打开保险库大门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枪抵住了她的后腰。
“等你很久了,苏小姐。”王参议的声音带着得逞的笑意,“你以为换个身份,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梦岚缓缓转身,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认出我又如何?你以为赢的是你?”
突然,整个饭店铃声大作。英租界巡捕房的哨声由远及近,杂乱的脚步声震动着地板,间或夹杂着日语和英语的呵斥声。
“你报了巡捕房?”王参议脸色骤变,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不。”梦岚从容不迫地打开保险箱,取出一份泛黄的文件,“是日本人。你私下接触二十九军,他们觉得被背叛了。”
王参议的额角渗出冷汗。就在这时,保险库深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放下枪吧,王参议。”
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从阴影中现身,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如玉的印章。梦岚的呼吸一滞——那是她外祖父肃亲王的私印,母亲曾经给她看过这枚印章的图样。
“李公公......”王参议的声音带着恐惧,“您不是已经......”
“死了?”老人轻笑,皱纹遍布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神情,“是啊,在你们这些人心里,我早就该死了。”
他转向梦岚,浑浊的眼中闪着泪光:“孩子,你长得真像你娘。特别是这双眼睛,和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
突然,枪声炸响。王参议缓缓倒地,眉心一个血洞正汩汩冒血。暗处走出一个穿着精致和服的女人,手中的南部式手枪还在冒着青烟。
“琉璃社的叛徒,该清理门户了。”女人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向梦岚微微颔首,“千代子,你母亲当年的搭档。”
梦岚怔在原地,看着这个曾在上海有过一面之缘的日本女人。太多的真相在这一刻涌现,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想起母亲生前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一枚樱花发簪出神;想起那些突如其来的“远房亲戚”到访后,母亲总会忧心忡忡数日。
“时间不多了。”李公公推动轮椅,发出吱呀的声响,“日本特务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你们快走。”
“一起走。”梦岚上前扶住轮椅,触手是冰凉的金屬质感。
老人却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褪色的锦囊:“这是你娘留给你的。记住,复国只是执念,活着才是希望。”
他按下轮椅扶手上的机关,地面突然打开一个漆黑的暗道。在梦岚被及时赶到的璞城拉进暗道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李公公对她露出慈祥的微笑,然后毅然引爆了身上的炸药。
轰隆的巨响中,暗道入口被落石封死。
梦岚靠在潮湿的墙壁上,缓缓打开那个锦囊。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母亲穿着《贵妃醉酒》的戏服,身边站着年轻的李公公和千代子。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戏如人生,但人生不是戏。珍重。”
“你打算怎么办?”璞城问,声音在狭窄的暗道里回荡。
梦岚望着手中照片上母亲明媚的笑颜,想起她最爱唱的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该结束这场戏了。”她轻声道,将照片小心地收回锦囊。
他们在暗道中摸索前行,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见前方透进微光。暗道的出口设在海河畔的一个废弃货仓里,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货仓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璞城立即将梦岚护在身后,手中的柯尔特手枪已然上膛。
“是我。”阿弃的声音从货仓外传来,带着急切,“大小姐,天津不能再待了。日本特务正在全城搜捕你们!”
梦岚与璞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
三日后,北平《晨报》头版刊登了刘莽余党在天津覆灭的消息。而在报纸不起眼的启事栏里,登着这样一句话:“琉璃易碎,人心易变,唯真理与爱永存。”
帅府西厢的海棠树下,梦岚烧掉了最后一份关于过往的文件。灰烬如黑蝶在春风中飞舞,她感觉璞城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接下来去哪?”他问,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柔。
梦岚望向庭院中绽放的海棠,粉白的花瓣在夕阳下如同镀了一层金边。她想起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想起那些逝去的亲人,最终将手轻轻覆在璞城的手背上。
“回家。”她轻声说,眼角有泪光闪烁,“我们的家。”
夕阳西下,两只归燕掠过檐角,在暮色中划出温柔的弧线。远处传来卖冰糖葫芦的吆喝声,与帅府内的宁静形成奇异的和谐。
璞城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背负着家仇国恨的复仇者,只是乱世中相爱的普通男女。
“好,我们回家。”他低声回应,将她拥得更紧。
夜幕下的帅府格外宁静,只有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梦岚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手中的琉璃珠串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还在想天津的事?"璞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袭深色长衫,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文人气质。
梦岚转身,将珠串轻轻放在书案上:"我在想母亲。她这一生,究竟扮演了多少个角色?名伶、暗桩、宗室之后......"
璞城走近,执起她的手:"但对你而言,她永远只是母亲。"
他的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璞城眼神一凛,迅速将梦岚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
"师座!"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急切,"刚截获的电报,日本驻屯军有异动!"
璞城打开房门,接过电报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梦岚注意到他握着电报的手指微微发白,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
"出什么事了?"
"日本人在丰台增兵了。"璞城将电报递给她,声音低沉,"看来,他们终于要动手了。"
梦岚接过电报,上面的字句让她心头一紧。日本驻屯军以演习为名,正在向北平周边调集兵力,其中一支分队的目的地,赫然就是苏家老宅所在的西郊。
"他们还在找玉玺拓本。"梦岚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就算母亲已经将它销毁,他们也不死心。"
璞城走到军事地图前,手指划过北平周边的一个个战略要地:"不仅如此。据可靠情报,日本人打算在三个月内制造事端,为全面侵华制造借口。"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梦岚看着地图上那些熟悉的地名,忽然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去西郊上香时,曾在寺庙后山见过一些奇怪的地道。当时母亲神色慌张地拉着她离开,现在想来,那里恐怕藏着什么秘密。
"明日我去一趟西郊的慈云寺。"梦岚突然说道,"也许那里有母亲留下的线索。"
"太危险了。"璞城立即反对,"现在西郊已经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正因为如此,才更要趁他们还没察觉之前去。"梦岚坚持道,"而且,我必须去。"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璞城知道再劝无用。他轻叹一声:"我派一队人暗中保护你。"
次日清晨,西郊慈云寺。
梦岚扮作上香的香客,乘坐一顶青布小轿来到寺前。寺内的香火依旧旺盛,但细心观察便能发现,来往的香客中混着不少形迹可疑之人。
在正殿上完香后,梦岚借口要为先人诵经,请知客僧带她去了后院的禅房。经过一番周折,她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偏僻小院。
院内的古柏依旧苍翠,只是比记忆中更加高大。梦岚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在树下的石凳下摸索着,果然触到一个隐蔽的机关。
随着一声轻响,石凳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梦岚点亮随身携带的油灯,弯腰走了进去。
地道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间石室。石室中央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
梦岚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日记和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本日记扉页上,是母亲熟悉的字迹:"若有一天岚儿找到这里,想必已是乱世。望你以苍生为念,莫要执着于一家之仇......"
她正要看下去,忽然听见地道入口处传来异响。梦岚迅速吹灭油灯,躲到石桌后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日语的低语。梦岚屏住呼吸,手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地道外突然传来枪声。接着是璞城熟悉的声音:"梦岚,快出来!"
梦岚立即冲出石室,在黑暗中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快到出口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出了地道。
"快走!"璞城脸色凝重,"我们被包围了。"
他们冲出小院,只见寺内已经乱作一团。一队日本兵正在与璞城带来的侍卫交火,香客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从后门走!"璞城护着梦岚,一边还击一边向后门移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去路上。千代子撑着油纸伞,站在满地落叶中,仿佛早就在此等候。
"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们安全离开。"千代子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中却透着杀气。
梦岚紧紧抱着怀中的木盒:"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谁也别想夺走。"
千代子轻轻摇头:"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她手中的油纸伞突然转动,数枚暗器疾射而出。璞城迅速将梦岚推开,同时举枪还击。
暗器擦着梦岚的脸颊飞过,钉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就在这时,寺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
"是二十九军的炮兵!"一个侍卫惊喜地喊道。
炮声越来越密,日本兵开始慌乱起来。千代子见势不妙,冷哼一声,迅速消失在烟雾中。
璞城拉起梦岚:"我们得尽快回城,大战要开始了。"
他们冲出寺庙,只见西边的天空已经被炮火染红。梦岚回头望了一眼在战火中摇曳的古寺,将木盒抱得更紧。
回城的路上,她翻开母亲的日记,只见第一页上写着:
"民国十年春,吾儿岚儿周岁。今时局动荡,外患日亟,特将重要文件藏于慈云寺。若他日国破家亡,望见此日记者,能继吾辈未竟之志......"
泪水模糊了梦岚的视线。她抬头望向远处硝烟弥漫的天空,知道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正要开始。
而她和璞城,注定要成为这个时代的见证者与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