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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暗室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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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丽医院的地下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铁锈的腥气。梦岚将璞城安置在手术台上,陈医生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衬衫时,倒抽一口冷气——子弹卡在肩胛骨缝里,伤口已经发黑。
“需要立即手术,但麻醉剂用完了。”陈医生额角沁出汗珠,“而且...外面在搜捕枪伤患者。”
梦岚看向昏迷中仍紧蹙眉头的璞城,突然解开盘扣,从衬裙暗袋取出针线包。十年前苏家灭门那夜,老管家就是用这个教她缝合伤口的。
“我来当助手。”她将长发利落挽起,“他在北平救过我,这次该我还他。”
手术刀划开皮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梦岚稳稳举着煤油灯,看陈医生用镊子探入伤口。当啷一声,弹头落入托盘,璞城在剧痛中猛地睁开眼。
“别动!”梦岚按住他挣扎的手臂,灯火摇曳中四目相对。他眼底的震惊渐渐化作某种深沉的情绪,染血的手突然攥住她衣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陈医生缝完最后一针,突然压低声音:“巡捕房的人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梦岚不及思索,迅速拉过染血的床单盖住璞城,自己则解开旗袍领口躺到他身侧。门被撞开的瞬间,她故意提高音量:“都说没床位了,我男人得的是痨病...”
巡捕用手帕掩着鼻退后两步,手电筒的光扫过璞城苍白的脸,最终落在梦岚刻意露出的雪白肩颈上。领头的人轻佻地笑了笑,带着人转向下一间病房。
脚步声远去后,梦岚正要起身,却被璞城按住。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声音沙哑:“继续演。”
窗外闪过搜查的灯光,他们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在逼仄的病床上听着彼此的心跳。药水一滴一滴从吊瓶落下,像命运的计时。梦岚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耳际,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他说的“迟了三天”——原来有些错过,要用一生来弥补。
凌晨三点,高烧终于退了
璞城靠在床头,看梦岚就着煤油灯翻阅那本戏折子。光影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子,恍若十年前苏家书房里那个偷读诗集的小女孩。
“你母亲...”他轻声开口,“不仅是琉璃社的暗桩,还是肃亲王的嫡孙女。”
梦岚指尖一顿。母亲教她唱《牡丹亭》时总说“情不知其所起”,原来这句戏文里藏着血海深仇——光绪年间肃亲王一门被屠,唯有一个女婴被戏班收养。
“杜金荣真正要的不是账册,而是你母亲留下的玉玺拓本。”璞城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黄绢,“满清遗老想借日本人的势力复辟,你母亲是唯一合法的继承人...”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梦岚看着黄绢上熟悉的“毓贞”二字,那是母亲的小字。七岁那年母亲“病故”前夜,曾握着她的手说:“岚儿要记住,这世上最毒的不是砒霜,是人心。”
突然,地下室的气窗被敲响三长两短
陈医生紧张地望去:“是青帮的暗号!”
梦岚却从容起身:“自己人。”她推开气窗,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灵活地钻进来——正是百乐门那个侍应生。
“杜金荣发现钥匙被掉包了。”少年喘着气说,“现在全上海的黑白两道都在找你们...等等,你怎么会知道青帮的暗号?”
梦岚看向璞城,两人同时想起戏折子最后一页的标记。原来母亲早已料到自己会遭遇不测,在琉璃社的暗桩网络外,又埋下了青帮这条线。
“备车。”璞城强撑着坐直,“去汇丰银行。”
“你疯了?”陈医生按住他,“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正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躲...”梦岚突然明白过来,从发间取下银簪。簪头在煤油灯下折射出奇异的光——那根本不是银饰,而是易容用的特制胶泥。
一小时后,乔装成洋行经理夫妇的二人走进汇丰银行大厅。梦岚的貂皮大衣下藏着勃朗宁,而璞城的手杖里藏着军刀。他们走向保险库时,看见杜金荣的心腹正守在贵宾室门口。
“钥匙是假的。”璞城突然用日语高声说,“竹下先生很失望!”
那几个守卫果然愣住。趁此间隙,梦岚迅速用真钥匙打开B-17保险箱。沉重的铁门开启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枪栓声——
“别动。”竹下雄一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把玉玺拓本交出来。”
保险箱里没有账册,没有金银,只有一封装在琉璃信封里的信。信纸上是母亲隽永的字迹:「见字如晤,我的岚儿...」
梦岚的眼泪砸在信纸上。原来母亲早已将真正的玉玺拓本焚毁,留下的只有这封绝笔。而信末的附注让她浑身一震——「杜金荣实为尔同父异母之兄,其母乃肃亲王侧室...」
枪声乍响!竹下雄一应声倒地。梦岚回头,看见璞城握着的冒烟的手杖,以及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青帮子弟。那个送信的少年站在最前方,朝她单膝跪地:
“恭迎大小姐回府!”
黄昏的霞光透过彩绘玻璃
梦岚在青帮祠堂里烧掉那封信。火苗蹿起时,她想起母亲最后的话:“琉璃易碎,人心易变,唯真理与爱永存。”
璞城为她披上外衣,肩上的绷带渗着血色:“接下来去哪?”
“北平。”她望向北方的天空,“该找刘司令算账了。”
暮色笼罩外滩,有鸥鸟掠过黄浦江。两条影子并肩走出祠堂,如同十年前那两个在苏府海棠树下读诗的孩子。只是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错过。
暮色如血,浸染着青帮祠堂的飞檐。梦岚站在阶前,望着跪了满院的青帮子弟,手中的信纸余温未散。那个送信的少年——如今才知他叫阿弃,是母亲当年从乱葬岗救回的孤儿——正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匣中躺着一枚刻着"琉璃"二字的青铜令牌。
"大小姐。"阿弃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帮中弟兄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梦岚没有立即去接令牌。她转身看向倚在廊柱旁的璞城,他肩头的血色又深了几分,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依然锐利。他们之间隔着跪拜的人群,却在这一刻奇异地心意相通。
"先治伤。"梦岚接过令牌,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传我的话,请陈医生过来。"
"不必。"璞城突然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北平的特效药,死不了。"他吞下药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勾起一个近乎狂傲的笑,"既然要回北平,总不能躺着回去。"
是夜,青帮密室灯火通明。梦岚对着满墙的上海地图,听阿弃汇报各方动向。杜金荣重伤潜逃,竹下雄一的尸体被日本领事馆领回,租界巡捕房仍在全城搜捕"持枪歹徒"。而最让她心惊的是——刘司令的特使已于今晨抵沪。
"来得正好。"璞城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礼查饭店,"明晚八点,我去会会这位故人。"
梦岚按住他伤痕累累的肩头:"你现在的状况..."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他覆上她的手,掌心滚烫,"刘莽派来的必是他的心腹副官,此人好赌,且...特别怕死。"
烛火噼啪作响,他们在摇曳的光影中对视。十年光阴在这一刻折叠,七岁那年被父亲抱在膝头读诗的小女孩,与此刻执枪谋划的复仇者重叠;那个总是翻墙来苏家偷点心的少年,与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军阀重合。
"我同去。"梦岚最终说。
次日傍晚,礼查饭店套间
刘司令的副官果然如约而至。这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手指因常年摸牌带着黄茧,一进门就警惕地扫视每个角落。
"璞城少爷好手段。"副官盯着璞城肩部厚厚的绷带,"杜金荣在上海经营二十年,竟一夜之间..."
"废话少说。"璞城将一叠照片摔在桌上,"告诉刘莽,他私通日本人的证据在我手里。要么自己辞去军职,要么等我把这些交给南京。"
副官翻看照片,脸色渐渐发青。那是刘司令与日本特使的密会照,背景赫然是北平刘府的书房。
"璞城少爷既然约我面谈,想必另有条件?"
"我要苏家老宅的地契。"梦岚从屏风后走出,将一份《申报》放在照片旁。副官看见头版醒目的大字——"沪上名伶梦岚的真实身份",瞳孔骤缩。
"另外,"璞城慢条斯理地给手枪上膛,"告诉我当年在苏家饭菜里下毒的是谁。"
副官的手猛地一颤。这个细节从未对外公开,连尸检报告都写着"枪击致死"!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副官趁机去摸配枪,却被梦岚用银簪抵住咽喉:"说!"
"是...是厨房新来的帮厨..."副官冷汗直流,"刘司令怕枪声惊动邻居..."
银簪又进半寸,血珠顺着簪身滑落。梦岚想起那个总偷偷给她糖吃的帮厨姐姐,原来甜味里藏着穿肠毒药。
"名字。"
"翠珠!她叫翠珠!现在在刘府当差!"
璞城突然咳嗽起来,血色迅速浸透绷带。梦岚分神的刹那,副官猛地撞开她冲向门口。
枪声未响,副官却软软倒地。阿弃从门后闪出,手中短刀滴血:"外面全是刘司令的人。"
走廊已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璞城强撑着站起,将梦岚推向暗门:"跟阿弃走,他们要找的是我。"
"不行!"
"听话。"他扯下颈间的兵符塞进她手里,"去天津找二十九军...咳...我若三日内未到,你就..."
暗门在眼前合拢的最后一瞬,梦岚看见他染血的笑容。就像很多年前,他翻墙来看她时总说的那句:"别怕,我翻得进来,就背得动你。"
租界的夜雨来得猝不及防
梦岚跟着阿弃在巷道间穿梭,兵符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痛。经过一个亮着灯的橱窗时,她突然停下——玻璃映出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钉,那是今早璞城亲手为她戴上的。
"大小姐?"
"不回天津。"梦岚转身望向礼查饭店的方向,"去码头,我知道他在哪。"
雨越下越大,江面升起浓雾。梦岚凭着记忆找到那个废弃的5号仓库——十年前母亲常带她来听戏的地方,戏台底下藏着一条直通江心的密道。
推开生锈的铁门时,她听见压抑的咳嗽声。璞城靠在戏台的柱子上,枪口还冒着青烟,脚边倒着几个穿军装的人。
"你怎么..."
"你忘了。"梦岚踏过积水走向他,"七岁那年,是你先在这个戏台下找到我的。"
那时她因背不出诗被母亲责罚,躲在这里哭鼻子。是他举着油灯找来,说:"背不出就背不出,我带你翻墙买糖葫芦去。"
雨水从破漏的屋顶倾泻而下,像一场迟了十年的痛哭。梦岚撕下旗袍内衬为他重新包扎,发现他怀里揣着个烧焦的糖人——正是当年她最爱的那家老字号。
"顺路买的。"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出门散了趟步,"可惜淋坏了。"
江心传来汽笛长鸣,接应的船只到了。梦岚扶起他时,听见他极轻地说:"这次没迟到。"
晨光刺破雨云,照亮戏台上斑驳的《游园惊梦》台词。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遍"字,恰好停在他们相叠的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