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
-
皇帝着急,有人比皇帝更着急。
白玉堂双手互搓在一起,在寝宫门口来回的踱步,一边踱一边不住叹气,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那扇紫檀木门半下。
“唉……”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呢?
将狄青送出城之后,一夜未睡的他刚回到开封府想休息一下,还没等屁股碰到板凳,就看见南清宫的家丁飞也似的跑来找展昭说是八贤王在狱中被人下毒……
白玉堂被这个消息轰的当场就呆掉了,后面那些人说的什么话他全都没听清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随着包拯到了南清宫了。
宫里的太医一个不落的全被皇上派过府来会诊,不知道那些人是成天吃稀饭还是怎么样,诊来诊去居然搞不清病因,病人的手腕差点都被他们号脉号的淤青了,还是查不出到底中了什么毒……
皇帝开始脸色不善、阴恻恻的问话,那些庸医居然都听不出来,还一板一眼的说什么此毒世间罕见,容臣等复诊商议之后才能找出解毒之法……
这说的不是废话么?等找出解药,王爷怕是早就一命归西了!
白玉堂这么想。
不过还没等他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小皇帝终于发飚,一掌拍碎药壶便开始骂人,龙颜大怒的威势让这些享有名医、太医光环N年之久的老人家乖乖闭上了嘴。
皇帝暴怒,眼看众人性命不保之际,展昭及时出现,劝了皇帝几句。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居然能将那只正在喷火的龙仔熄火,不过看到这只猫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怕连他也有些束手无策了。
白玉堂自告奋勇的帮手,却被他以所习内功不同而拒绝,并且还请他守在门口,防止小皇帝一时心急踹门而入影响救人……
自己当然知道他想用什么办法来救人,怔怔的被推出来、站在门外好久之后才想起来,王爷根本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呀……
那个什么内功不内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只、臭、猫……
“又把我撇下来一个人硬扛了……”
…………………………………………………………
吱呀一声轻响,那扇被数道目箭狠射的门终于开了。
没有点几盏油灯,开了门里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展昭一脸疲惫的从里面出来,看到皇帝在门外,屈膝行礼却被一把拉住。
“皇叔的情况怎么样?”赵祯问的声音也颤抖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展昭的嘴巴,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结果来。
展昭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看皇帝如此担忧,还是勉强撑开唇道:“回皇上,王爷暂时没有危险,不过可能会昏迷好一阵。”
赵祯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今天的第一缕笑容,抿着唇将手在他肩头轻摁,笑眯眯的道:“展护卫,你救了皇叔的性命,朕一定要好好嘉奖于你。”
“谢谢皇上……”
展昭昏昏沉沉的点点头,手指掐住掌心肌肤,想刺激自己清醒一些,不然这副模样回皇帝的话未免太过失礼了。
刚才他急于救人以致过度损耗自身真元,此时查觉情况有些不大乐观,不过他还是硬撑着没有让别人看出来。
皇帝展眉点头,再看一眼白玉堂紧盯着展昭看,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寻常来一般。他刚才在门外已经看到白玉堂差点急疯了心的模样,此时皇叔即已脱险,便体贴的命他送展昭回去休息了。
不想任何人打扰到皇叔的静养,赵祯命令侍卫待在门外,独自走进了这间沉浸了无数欢乐回忆的宫殿之内。
……………………………………………………
赵祯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踏进这寝宫一步了,此时进来,不禁皱了皱眉。
除了些许生活必备品之外,看不到一点儿奢华的点缀饰品,简单到简陋的布置让他想叹气。
皇叔,你也太节俭了……
绕过屏风,看到石青色的桌脚旁点了一枝杏香,瓷碟内散发着舒缓精神的香气。
八贤王静躺在榻上,胸口的被子轻轻起伏,若不是脸上笼着中毒后的淡淡黑气,整个人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赵祯看到他,眼里便再看不到其他,一步跨到他床边坐下,拉起他一只手,慢慢贴上了自己的脸颊,在他指上的笔茧处轻轻的蹭着。
这双手一点也不柔软,但是却蕴满了让他依恋的温暖。
雨,是这只手帮他撑伞遮挡;写字,是这只手握住自己的手,一笔一划的练习……调皮捣蛋的时候也会气恼的高举起来,却从来不曾真的在他身上落过一下。
赵祯闭上眼睛。
曾经的信誓旦旦,此刻回想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夸过口有能力保护他,夸过口不会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转眼之间,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却奄奄一息的躺在眼前,只剩下半条命。
眼睛再度睁开,目光落到了他的脸。
可能是因为中了毒的原因,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到了极点。
手指慢慢的探过熟悉的脸部轮廓,指下传来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
“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三年……你就能完完全全的属于我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皇叔……陪朕一起等……”虔诚的轻触身下人的眉心,轻吻着,蜻蜓点水的刷过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双唇,尔后又磨转到耳边,在耳沿上咬了一下喃喃道,“求你……”
那个该死的地方,不能再让皇叔呆下去了。
可是包拯也说过,大宋铁律杀人者偿命,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皇叔自然不得例外。
该怎么想个办法,赦去皇叔的罪,却又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巴呢?
这可难住朕了……
陈林悄悄的推开了殿门的一角,看到皇帝伏身趴在床边上,支着手臂呆呆发怔。
“皇上,该回宫了。”
陈林实在不忍醒催促他,看到一脸憔悴的少年天子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这种不寻常的状况实在让他担心万分。
皇帝没有回答,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
陈林又叫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提了一点点。
赵祯身子动了一下,仿佛自回忆中醒来一般,回过头来,“朕现在不想回宫,朕想多陪皇叔一会儿。”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还是回吧,免得太后见责。”
“太后……会责怪朕么?”赵祯似乎有些神游物外,答非所问的道。
陈林垂下头来,“皇上……”
“朕知道了,叫起儿吧。”赵祯疲惫的摆了摆手,等他走了几步又再次叫住,“记得到外面去叫,小点声。”
“遵旨。”陈林抖抖精神,手中拂尘换到右臂,确定自己的声音已经远到没有刺激力的时候,提声道:“皇上起驾……”
^^^^^^^^^^^^^^^^^^^^^^^^^^^^^^^^^^^^^^^^^^^^^^6
廊外雨夜迷离,纷乱不断。
重重的锦幕,遮断了与冷夜的两处天地。
夜梆响了三下。
古老而空旷的殿堂内,不闻丝毫动静。
两旁的宫女都垂着头不敢抬起,从背后看来,宛如两排雕像。
太后闭着眼,敛动着自己手中早已磨的发亮的佛珠,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
那低低沉沉的木鱼敲击声,声声和着凌厉的风声雨哮。
太后沉寂的脸色令身边人不寒而栗。
不为别的,只为了手下人带来的消息,她十分不悦。
深居不出的太后,自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能够接到不同的询息固然不错,但是令她不悦的,则是这消息的自身。
……这个少年皇帝的行事手段,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八贤王中了毒,而且是非常要命的毒。
幸得展昭及时出现,才免去了一场大劫。
下毒的凶手在得手之后,也自杀身亡。
明知秋分此去必死无疑,可是太后还是觉的有些儿心凉。
没料到这丫头乖巧柔顺的外表之下,竟隐藏着如此刚烈的心性。
当年施以举手之劳的恩惠,换来了今天她鞠恭尽粹的回报,也算是值得了。
死就死了罢,反正留着也没多大的用处了。
但令人不解的是,这谋害皇亲乃是十大逆罪之一,而暴怒中的皇帝竟然没有对凶手死后的遗体作任何残酷的处理,甚至还吩咐将之收殓入棺,没有弃之荒郊。
吩咐开封府查案,也是那样的冷静。
皇帝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平静的过份异常。
如此不合乎常理,纵然她再会隐藏情绪、再不动声色,心里的惊讶也是难免的。
皇帝的思想,令人猜不透。
佛案上的蜡无端端的熄了一根,身边有人急忙过来换上,重新亮过之后,听到娇脆的惊呼声:“太后……”
刘后仰起脸,不悦的扫了惊惶失措的人一眼,沉声道:“怎么?”
“没、没什么,奴婢一时眼花了,太后恕罪。”
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宫女心里一阵阵的打鼓,但是再也不敢多一句嘴说自己看到了什么。
因那摇曳灯火下的脸,被光影拉的实在不似活人。
穿风透雨的声音乍然响起,打破一室窒息。
落在伞面上的刷刷声一路响着,一直来到长寿宫门前的台阶上,才蓦然停止。
宫女低首走至太后身边,恭顺的道:“太后,皇上来了。”
刘后没有任何表情的淡淡应了一声。
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雅笑容,但是藏在宫装宽袖之内的手,却不可自抑的颤了一颤。
他这时候来,为什么呢?
皇帝的晨昏定省是有制度的,绝不会半夜前来晋见,何况她与自己这位名份上的儿子,感情并不深厚,无事之时,也不曾有过任何亲近的举动。
缓缓一口气吐出,眼神骤然加深。
她冷笑。
赵祯,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查到蛛丝马迹,来此举师问罪么……
珠帘被打起,刷啦轻荡开,听到宫女跪倒行礼的声音。
体恤有度的声音响起,让众人免礼。
听到他吩咐身边人在门外等待,接着脚步声缓缓行到内室。
身后传来衣衫相磨挲的动静,“儿臣请母后安。”
“皇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刘后依然面无表情的问话,身体也不曾动弹一下,“这半夜三更的前来,明日若要耽了早朝,又该惹的朝臣非议了。”
赵祯深深握紧了自己隐在袖内的十指,怒火早在入宫之前化为乌有,此时他的脸上,竟然满是欢欣的笑容。
“儿臣有一件要紧的事特来告知母后。”少年的声音里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意。
“皇上有事理应明日早朝之时,知会百官处理,哀家这里并非议事之处,皇上不可不顾法理体统。”
“母后……”皇帝欲言又止,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难得一见的羞涩涌上脸,他不由自主的再次打住了话头。
刘后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回过头来,看到小皇帝的面上竟然涌起了淡淡的红晕。
“皇上这是……”这种情景令她好生费解,“有什么话就说吧。”
“儿臣在想,母后方才教训的极是,只是这件事情儿臣应该先告诉母后知道才是正理。”
皇帝又搔了搔自己的头发似乎在考虑将要出口的话,是否应该和盘托出。
刘后难得见到皇帝这般尴尬的模样,一时倒怔住了。
………………………………………………………………………………
耳边不时的传来轻唤的声音,带着担心的情绪,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我。
虽然身体不能动,眼睛不能睁,但是我的神智还是会偶尔被他们唤的清醒一点。
那时候细细辩来,展昭的声音,白玉堂的声音,还有一些我熟悉的人。他们日夜不停的轮番在我耳边低语轻喃,要将我从一个长长的睡梦之中唤醒。
可是祯儿呢?
为什么我睡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声音没有一次响起过?
我被难以忍受的痛苦纠缠着,被无数的怨魂恶鬼哭叫声折磨着,唯一能够给我活下来的勇气的人,是他……
“玉堂,你能不能小点儿声,你是想要吵醒王爷么?”展昭那仿佛抑不住头疼的埋怨声在我听来,竟是说不出的亲切。
想回应这关切的声音,但努力了半天,也只能做到动下自己的眼睫,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来,意识有些飘飘忽忽的,全身就像丢进了滚烫的沸水之中,绵软的躯体连动动指头也不能够。
“还好王爷没醒,否则……”白玉堂越说越怒,丝毫不隐藏自己的不快,“否则一旦知道小皇帝……他非得再晕过去一次不行!”
我有些儿奇怪,白玉堂是从来不在展昭面前说这么重的话的,今天他是怎么了……
“玉堂……”展昭重重的叹了口气,面对这只白老鼠徒劳的跳脚,让他很是无奈,“你不要认为师兄他和你一样不识大体行么?”
“我不识大体?我是替王爷叫屈好不好?”白玉堂翻了翻白眼,似乎想要发火,但看看身前的两人,一个睡着未醒,一个累的面无人色……
“皇上难道就这样迫不及待么?好歹他也别忘了,王爷对他还有几年的养育之恩呢!”
“你不要再说了!”展昭听他言词之间越来越没有礼数,便斥了他一句,“皇上的事情,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能够妄加评论?”
白玉堂没有再说话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听他们似乎在急执着什么,而这件事情又与祯儿有什么极大的关系呢?
我昏迷的这些天里,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会是祯儿出了什么事?
不,不会的,白玉堂的话说的很明显……
正在我惊疑不定之际,听白玉堂闷闷的问道:“猫,你说句真心话,难道你对这件事,一点儿抱怨都没有么?”
展昭不说话,似乎在皱眉。
片刻之后,他缓缓道:“我现在只希望师兄能早点儿醒过来,其他的,什么也不重要……”
^^^^^^^^^^^^^^^^^^^^^^^^^^^^^^^^^^^^^^^^^^^^^^^^^^6
开封府。
府尹大人和师爷现在讨论的问题,和南清宫那两个人一模一样。
就是大宋朝的天子、十七岁的少年皇帝要大婚了。
皇帝大婚,普天同庆。
但是朝中百官在议论此事的时候,或喜或疑、猜忌纷纷,虽然朝上不闻反对之声,但是群臣在私底下对皇帝如此突兀的大婚举动,是各种言语都有。
其实此事说起来,也并不奇怪。
若依旧例,皇帝应该会在十四五岁时甚至连身体还未发育完全就大婚,当今的天子拖到十七岁时才立后,已经是极为罕见了。
可是奇就奇在,皇帝为什么会挑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
即便是认为他和八贤王一向不和的大臣们也对皇帝的这一举动颇有微词,八贤王虽然从不参于国家政事,但他的身份还是不容忽视,皇帝就算再怎么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该会在可以安定人心的时候大婚也不迟,况且皇帝此次挑选的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吉祥日子。
如此的迫不及待,真是令人不安哪……
“大婚……嗯,大婚。”包拯托着手看自己面前那张红色喜诏,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后一阵叹息。
公孙策摇头,拧起眉,轻道:“皇上可真是用心良苦啊!连大婚这个办法也想出来了。”
“嗯。”包拯对他的话并不反对,轻轻在自己的耳朵上摸了几下,道:“明明知道这一举动会令皇室的人不满,但皇上却不顾……为了救王爷,我看皇上是豁出一切了。”
公孙策再次摇头,目光不知是感动还是怜悯。
“天子大婚,就可大赦天下,皇上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吧。”
“皇上对王爷的感情,真深……”
“难道你以为皇上和王爷的感情,会像你我想像的那样简单?”
包拯抬起头,眼神幽深的看了公孙策一眼。
公孙策似知失言,摸摸鼻头无奈的笑道:“不管怎么样,皇上大婚乃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不是么?”
包拯微微点了一下头,目光再次凝到那张喜帖上。
………………………………………………………………
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着茫茫荡荡的烟雾在身边缭绕,如梦如幻,一时之间,我竟不知置身何处……
凄凄苦苦的悲啼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哀怨幽长。
忽闻寇珠泣血之声在身后响起,王爷,奴婢……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惨然一笑,唇角勾起微弧,对着那死不闭目的冤魂,嗟然长叹。
不,寇珠,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是我……都是我害的……
一切都源于当初我的忧柔寡断,才会累你如此,我是害你的凶手,所以,如果你想复仇的话,就带了我去吧……
我真的很累了……
三十几年的皇族生涯,三十几年的勾心斗角,我最终学会做个活死人,对一切都麻木不仁,强迫自己的心变冷变死,变的没有感情,没有寂寞的凄冷,也没有心寒的惧恨。
奴婢不会害你的,因为你的报应,已经到了。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而你,就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
为什么……
不,我不想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任何人,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就连害人的话也没有说过,为什么还要我遭到这样的报应……
难道是因为我和祯儿么?
违背天理伦常、永远被世人唾弃的罪恶情感,就因为我犯了……这种禁忌,所以注定与我相关、与我相近的身边人,全都不得好下场么?
如果那样的话,我情愿老天爷无情惩罚的人,是我……
“王爷,王爷?”
不知不觉中轻动的手指被人按住,我感到手心里的暖意渐渐涌上心头,全身被灌入柔缓的热流,舒泰到了极点。
或许是昏迷的时间太久了些,当我睁开眼睛,眼前竟是黑乌乌的一片。
身边响起熟悉的关怀呼唤,我原本已经睁开的眼睛反射性的闭上,再睁开,模模糊糊的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脸上挂着担心的焦虑。
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一时间无法适应他阳光般灿烂的脸孔。
尤其是他的笑容,那种清逸绝尘的气质更衬出我内心的阴暗污秽。
我低下了眼睛,轻轻咳了两声。
“总算醒来了,这半个月可把我们担心死了。”
我勉强自己展出舒心的笑容,轻轻道:“原来半个月了么?想不到我可以睡这么久,休息的还真够本……”
“是啊。”白花瓷碗捧到了我的面前,碗里盛着满满的褐色水汁。
凭我的经验看来,里面的药必定是苦的难以进嘴。
我没有皱眉也没有拒绝,在他的注视下,满满的一碗药水毫不迟疑的吞了下去。
“慢点儿……喝急了,会反胃的。”
我抹了抹自己的嘴唇,自嘲的笑了笑,他不知道我在七岁那年就已经将喝苦药当作家常便饭了,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后来……
“熊飞呢?”我问他。
“哦,包大人在尚天监与王丞相商议皇上大婚的诸多事宜,一大早他就离开了。”
药碗险些从我的手中跌落,失神之间将它重重的磕在了桌上。
“皇上大婚……大婚?”
“嗯。三日之前已经张榜公告天下了,送喜诏来的时候,您还昏迷未醒,所以不知道……王爷,你怎么了?”
我半天没有说话,缓缓抬起眼看他,过了半晌微笑道:“什么怎么了?”
白玉堂盯着我看了好久,看着我脸上堆起的最恰当的微笑,一句话也不说。
“王爷……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痛快,要是想生气就说吧,不要笑的这么勉强好不好……拜托……”
我为什么要生气?皇上大婚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啊!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在笑啊……
怎么他的声音里有哭笑不得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我大病初愈,所以笑起来不好看、吓到了他不成?
“我、那个我出去让太医们来瞧瞧,你先休息吧。”
白玉堂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药碗,飞也似的下去了,仿佛不愿意在我身边多留一刻。
茫然的看着他逃离般狼狈的身影在屏风后消失,我的手还抚在自己的脸上不曾离开。
心好痛……
就像一把小锥子,狠狠的在最深处、一下又一下的刺进去,再拔出来……
为什么……
我的心会痛?如此的痛……
他要大婚了,我亲手养大的那个孩子,要大婚了。
我该高兴……
对,我应该高兴才对!
“呵呵,咳……咳……呵呵……”
我一边笑一边用手捂住嘴,不停的咳,不停的笑。
一直咳,恨不得把心肝都吐出来洗洚一般,火烧火燎的痛让我适时停下,手掌的边缘缓缓流下一缕艳红的水迹。我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几滴落在白绸被面上的红点,微颤着眼皮,将手掌伸到面前,缓缓摊开。
一坨暗紫色的糊泥血块伏在手心里,一点鲜血的鲜艳色泽都没有。
凝视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块,拳头慢慢攥紧,那温热的感觉在我的手心里,渐渐冷却……
……………………………………………………
开封府的城内,早已是一片繁乱的景像,道路两旁张灯结彩,行商店铺统统都为此重新粉饰了一遍,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皇宫也是同样。
大红的色泽溢满了宫中每一寸地方,就连最不显眼的内监女阁,也统统挂满了红绸彩灯,远远看去,就是一片鲜血般的海洋。
而与此相反的,皇帝起居的暖玉阁气氛,却是阴沉的让人透不过气。
静悄悄的毫无半点声响,就连侍候皇帝的近身宫女内监,也是蹑手蹑脚的走动,生怕惊动了一直闷闷不语的皇帝。
独坐在内殿最深的龙墩上,皇帝的身后摆着那套不知叫人改了几次的吉服龙冠,却一眼都没有去看。
他手里提着笔,饱饱的沾了墨汁,紫檀的笔管在手指间动作,墨丝挥洒在洁白的宣纸上,熟练的勾勒着那个人的神韵。
一笔一笔的勾勒出那平平淡淡的笑容,然后是近于虚伪的客套,斜斜挑起的眉,与隐藏着真实情感的眼。
每一笔落下,心便隐隐的作痛一次,这熟悉的笑容,在梦里心里,辗转过千百次,每想一次,就像被烙铁烫过一次。
最后一笔收尾,手指不由自主的抚摸上去。
好想他。
好想见他。
自从前天得知他醒了之后,想他念他的思绪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蓦然间,皇帝一把将手中的笔重重的捣在了桌面上,笔杆登时碎成几截,软绵绵的摊在了桌面上。
“陈林!”
陈林正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外,最近几天皇上的心情不好,所以他也不敢换别的人过来,省得他们会不小心触到皇上的怒气。
此时听到里面的呼唤,他忙不迭的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眉眼不抬的问道:“朕吩咐你送到南清宫的药,送去没有?”
“禀皇上,老奴已经让人送去了。听他们回话说,王爷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这样啊……”皇帝盯着面前的纸发了会儿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将摆在面前的东西捡起来,揉成了一团,吩咐道:“朕现在想要出宫一趟,你下去准备一下!”
“这个……不妥吧……”陈林躬身伏在地上,仰起满是为难的脸,看向皇帝,极尽职责的劝道:“明天就是大婚之期,尚天监的陈大人已经说了,皇上这几日都不宜出去。”
“朕片刻就回来,耽误不了什么事的。”
“可是皇上……皇上!”
再叫唤也没有用,小皇帝已经开始换衣裳了。
陈林伸手摸上自己的脑袋,又开始头痛了。
唉,这小祖宗怎么就不肯给他安心的日子过呢?
………………………………………………………………
痛……
体内未化尽的毒又开始发作了。
我捲着身子窝在厚厚的衣服里,忍受着这几天一到中午便会发作的毛病。
冷汗一滴一滴的顺着额角渗出,将头发打的透湿。
牙齿咬着嘴唇,努力不使自己的呻吟声溜出嘴去。实在疼的难熬,我将手里的瓷勺压在小腹那块地方,死死摁住。
“师兄!”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的身体重重一颤,疼痛发作的更厉害了。
展昭微微叹息了一声,手从我的身后伸过来取走了瓷勺,接着伸进了我的袍子,摸索了片刻,问道:“这里吧。”
我咬着嘴唇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掌轻轻抚在伤处,渐渐的一股热流从他按的地方渗透进来,很舒服的感觉。
“你怎么有空过来?今天不用值卫么?”
“是包大人让我过来的,说是今天的事情玉堂替了,不用我去。”
我看着他明显瘦下一圈的脸,叹道:“这些天来辛苦你了,唉,开始是师父,现在是你……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不会拖累别人,或许有一天我死了……”
他的手登时重重的抖了一下,“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可是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
看他极是认真,我低声道:“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不是不说就可以避开的。”
他别过脸去不语,手中的力道却是不减半分。
“我不希望见到这样的结果……”
“啊?”
我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追问了一句,他却沉默了。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直到我打盹的时候,才听到他声音、低沉而温柔的辗转在耳边,“我不希望……看到你受苦……”
……………………………………………………
展昭走了之后,我睡了很久。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宁愿自己长睡不醒。
“皇叔,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永远都不会”
“祯儿……”
……我不能,我不能……
“皇叔……你,也要舍弃我么?”
“不,祯儿,皇叔不会舍弃你。”
我不断的作着梦,不断的说着梦话,就在半醒半游之际,忽然感觉到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触着我的嘴唇。
“告诉我……怎样才会不要如此的想着你……”
叹息的声音,就像以前某个夜里,曾经响起过的一样。
祯儿……
是祯儿来看我了么?
敛去心底的渴望,我平静的睁开眼眸,淡淡的对上近在咫尺的脸。
“皇上……”
刚想说话,被他阻止了。
“别说话,让朕好好看看你。”
他的手指按在了我的嘴唇上。
先是轻轻按住,接着指尖开始在我的唇上游走,慢慢的,缓缓的,就像探索芯蕊的蝶吻……
内心深处那一缕无法宣诸于口的祈望束缚了我的举动,我居然没有拒绝这简直可以算的上是挑逗的亲密行为。
直到他脸上的神情在瞬间转成难耐情欲的急切,指尖也探进我口里的时候,我就像被开水烫了一样一把将他推开。
他根本没有预料到我会挣扎,被我从榻上推了下去,险些撞倒一边的药壶。
“你……”他捂着脸上被撞到的伤处,又是愤怒又是惊讶,“为什么?朕真的令你如此厌恶……”
“皇上想要什么为臣可以让您如愿,只是……”我闭上眼睛平了平心头的起伏,缓缓的道:“只是过了今天,皇上再也不可到这里来了。”
“你这算是变着相的拒绝么?”他冷笑道。
“不是,臣只是想请皇上以国事为重,何况……”我稍低了一下声音,哑着嗓子补上一句,“皇上明日大婚,以后就是大人了,不该继续沉溺……”手指颤抖的将刚才被他解开的衣扣狼狈的结上,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使自己镇定下来。
“好好好……那现在朕告诉你,朕要大婚了……”他靠到了床榻边,眼睛盯着我,淡淡又冷冷的道,“你现在高兴不高兴……”
我的心被重重的刺了一下,几乎可以听到心脏碎裂的吟叫。
呆呆的看着他的笑容,我一时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
“皇叔,朕在问你话呢?”
那抹微笑在我看来无比残忍,可是偏偏又如此牵动着我的心。
“臣、臣恭喜皇上……”如果他希望听到这句话,我便是如他所愿又有何妨?
他看着我,没有丝毫反应,却在我目光移到他面上的同时,转过身去,“那你是不是应该和朕喝一杯,庆祝一下?”
我忍着痛,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去拒绝,任由苍白而干涩的笑容挂上嘴角,“不错……的确应该……”
摆在案上作摆设的琉璃瓶被他取了过来。
清洌甘甜的透明液体缓缓滑出瓶口,他倾着手,将两只玉杯斟满。
然后带着笑容递给我。
丝乎根本没在意,病到现在的我,身体根本沾不得这种东西。
那只明明轻不足两的酒杯被我接在手里,却重的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他还是看着我,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画面一样。
我不愿意被他如此难堪的注视,屈起端杯的手往嘴边送来。
就在酒杯离我的嘴巴还有几寸距离的时候,他突然用空着的手拉住了我,“等一下,朕还有话说。”
我怔怔的看向了他。
此刻的我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期盼,期盼他能够收回成命的意愿……
他看我不说话,眼神却一直盯着他瞧,便用他的手臂压在了我的,绕了个弯笑道:“可以喝了。”
我像个木偶一样随他的动作被动着摆着姿势,直到他停下手,我才发现,我和他的手臂相回绕,肘弯勾着,和别人成婚之时喝交杯酒的姿势一模一样。
“皇上你……”
我涨红了脸,僵着身子几乎不能动弹。
“怎么了?”
“如果皇上想要羞辱为臣的话,大可不必如此。”
他挑起眉,“此话怎么说?”
“你这分明………”
那种尴尬又耻辱到了极端的愤怒,让我无法把话说完。
“就当……就当是你给我的贺礼吧……”他低低的呢喃,手搭在我的腰上,带着痛楚的目光深刻的看着我。
那种眼神,是期盼,也是祈求……
只是一瞬间的凝视,便已足以让我屈服………使我最终没有狠下心来的拒绝他。
我仰起脸来,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门扉轻轻的一响,随即静寂无声。
陈林缩着手脚窝在殿角深处,一边呵着白气,一边用手在自己的腿上重重的拧。
都是这副老眼害的!
居然会出现幻觉……
刚刚看到的情景绝对是幻觉!
他绝对没有看到!
绝对没有看到皇上和八贤王………
……拥在一在……
喝交杯酒……
^^^^^^^^^^^^^^^^^^^^^^^^^^^^^^^^^^^^^^^^^^^^^^^^^^^^^^^
那天晚上,夜寂静的让人发寒,落雪一片一片,连绵不断。
我没有让人点灯。
房中只余炭盆里微弱的火光,那个第二天即要大婚的少年,静静的靠着我,伏在我的膝上。
靠了一夜。
到最后一次更尽的敲更声起的时候,才听到他梦呓般的低语声响起。
“不要怨我……皇叔,真的不要怨我……”
我没有说话,抬起手,轻轻将他冰凉的手掌覆盖 。
你有什么错呢?要说恨,我首先要恨的人,是自己……明明知道是无望的感情,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妄念……
没有光,他看不到我脸上的挣扎。所以伸手抚上我的脸,指尖轻悄的触抚不断,像丝一般在我面上滑过,细细腻腻,却又认真的不落下一处,就好像要凭着手指的感觉把我刻进他的心里,生生世世都忘之不掉,“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让人伤害你半分半毫……”
我轻轻笑了一下,低头注视着他的脸,“我知道。”
然后他笑了。
笑容如同夜色里掠过的一丝银弧,耀眼而短暂。
我黯然的敛起笑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的叹息。
祯儿……
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的到,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就好……
………………………………………………
“王爷,奴才求求你,你就听奴才一句劝吧……”
宁安几乎是伏在我的身前,我的袍子都要被他揪坏。
我沉默着不去看他,也不理身前身后的院子里,那跪了一地的人。
咬了咬牙,手软的几乎拿不住梳子.
“王爷!”
“你别叫了好不好?”我心烦的将手搁在了桌子上,侧头看看宁安,叹了口气。
“今天是皇上大婚的日子,本王怎能闭门在家不去宫中道贺? 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依王爷现在的身体只怕连大门都走不出去,万一在宫里昏倒那可就糟了!”
宁安寸步不让,丝毫不给我这个做主子的任何面子,“何况皇上也说了,让您安心在家养病……”
“宁安!”
我恼怒的喝了他一句,“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管起本王的事来了么?”
宁安跪在我的身边,听我说出这么重的话,额头立时重重的向地板撞了下去,“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求王爷千万别这么说!”
“那你就别唠叨了,”我不忍见他自虐,微一叹息,伸手将他托了起来,“服侍我着衣吧,不要误了吉时才好。”
他死死低着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头磕的越发利落了,一圈一圈的红迹,在我面前逐渐变大,逐渐扩散……
我蹙起眉尖,想扶他,却又无法,做惯了重事的壮实身体看着就让人吃力,我这只懂抚琴的手怎能托的动他?
“宁安,你……”
就在这时,外面院子里传来闷雷般的爆烛声响,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似乎从东边传来,距离隔的有些远了,但我还是听的十分清楚。
是从皇宫传来的喜炮响声。
我的心便像被锤重击了一下。
心头那一口血差点儿便要生生吐出来,我强自忍住,颤微微的将眼神凝到他的面上,一字一句的道:“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么?”
“王爷若杀了奴才,奴才就谢恩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无力的摊下身体,面前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
随着那一波波不绝于耳的喜乐之声远远传来的时候,我觉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开了一般……
揪住领口,想咳,却又没力气。
最后我拖着脚走到窗前,看到了满眼璀璨的烟花。
宁安一路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问:“王爷……”
“下去吧。”
疲乏的挥了挥手,我实在没什么力气开口和他说话,也不想责备他。
宁安看自己的目的达成,摸了摸鼻子,乖乖的退出了房去。
我推开房里所有的纸窗,望向皇宫方向的天空。
宫墙虽高,却阻挡不住那比满天星光还要绚丽的彩色光芒,在我咳的弯下腰来的同时,耀满夜空。
我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等到寒风顺着袍襟领口,肆无忌惮的将我身上的暖意吞噬的干净之时,我低下脸来,看到胸前红了一片。
手抚上去,察觉不到丝毫温度。
苦笑了笑,慢慢将窗户关上,背过身来靠上去。
仿佛无形中被什么力量牵引住了一样。
无意识的将手指抚上自己的嘴唇,缓缓摸挲。
祯儿……
呵………呵呵……想不到还是陷下去了……
今天我才知道,你的一喜一怒,竟然会如此的牵动着我的心……
……………………………………………………
暖月阁。
皇帝看着那件绣着五爪金龙的新衣,眯着眼睛。
他将双手叠在身前,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看情景他似乎站了好久,但是却不见他要离开的动静。
叹息声低低的从他口里逸出。
皇叔,朕现在好想你,你知道么……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门外传来陈林尽忠职守的提醒声:“皇上,时辰到了。”
皇上如闻惊梦,面无表情的回过身去,烛光在他眼前不住摇晃。
“朕知道了,先出去等朕换过喜服。”
“奴婢马上唤锦儿他们伺候……”
“不用。”
陈林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巴动了动最终悄没声息的躬身退开了。
一直退到门边的时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
昨晚看到皇帝举动之后,他还不知道,皇上苦着脸的原因是什么么……
仙乐般动听的喜乐又响了一些。
门外虽然静悄悄的,但是可想而知现在外面会有多少张惊讶猜忌的声音……
赵祯伸出手去,当他的手指触到衣衫的时候,又惊悚般的缩了一下,才再度摸上去。
心里乱的狠,本来只想拖得一时算一时,但是现在他又改了主意。
这一步终究要踏出去的……
狠下心来将脑海中的影像驱出去,他一把将发上簪的玉簪抽下来,任着长发飘落身后也不理,只将那玉小心的拢到了袖子里。
哑着嗓子,他轻咳了一下。
“来人,替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