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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迁徒的课堂与远去的站台3 ...

  •   迁徙的课堂与远去的站台3
      屈家村的日头刚爬上东边的山梁,史园园就踩着露水往村西头的猪厂走,发廊“今生缘”的卷帘门还没来得及拉上去,她揣着块刚从灶上烙好的糖油饼,步子迈得又急又稳,粗布裤脚扫过路边的野草,带起一串晶莹的露珠。这阵子她总往猪厂跑,嘴上说是给赵东魁送点吃的,眼里却总瞟着那个喂猪时能把腰弯成弓、清粪时不躲不避的屈二怀——屈二怀是村里出了名的实在人,爹娘走得早,跟着哥嫂过活,前年赵东魁说要在大山坳里办猪厂,全村人都觉得那地方偏僻又埋汰,只有屈二怀揣着攒了半辈子的积蓄,二话不说跟着进了山,起猪圈、拉饲料、打防疫针,样样活儿都干得扎实,不到两年功夫,那猪厂就像模像样地立了起来,黑黢黢的小猪崽养得油光水滑,年底一算账,竟赚了不少,屈二怀揣着分红回村时,哥嫂看他的眼神都亮了,可他还是老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见了人就嘿嘿笑,露出一口白牙。
      史园园在发廊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有油嘴滑舌的,有装腔作势的,可没一个像屈二怀这样,浑身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却让人觉得踏实。那天她去猪厂给赵东魁剪头发,正撞见屈二怀从猪圈里出来,裤腿上沾着猪粪,额头上全是汗,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猪崽,那小猪崽闭着眼睛哼哼,他粗粝的大手轻轻摩挲着,眼里的温柔能淌出水来。史园园的心“咯噔”一下,手里的剪刀差点掉在地上——就是这一眼,让她打定了主意。等屈二怀把小猪崽放回母猪身边,她走过去,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他,直截了当地说:“屈二怀,我看你这人不错,能吃苦,心眼实,我史园园没别的本事,会剪头发,能做饭,要不,咱俩搭个伴过日子?”
      屈二怀当时就懵了,手里的毛巾捏得皱巴巴的,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东魁在旁边笑得直拍大腿:“二怀,你傻愣着干啥?园园妹子这是看上你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屈二怀这才缓过神来,看着史园园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嫌弃,没有算计,只有一股子坦荡的热乎劲儿,他猛地把头一点,声音跟蚊子似的:“中……中!”
      就这么一句话,定下了俩人名分。史园园当天就把发廊的活儿交代给徒弟,拉着屈二怀去镇上扯了块红布,又去供销社买了两床新被面,回来的路上,她挎着屈二怀的胳膊,跟他说:“咱结婚不用太铺张,但该有的规矩不能少,明天就在屈家院办,让全村人都来热闹热闹。”屈二怀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头像揣了个火球,烧得他浑身发烫,长这么大,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娶上媳妇,还是史园园这样能干又敞亮的女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上午就传遍了屈家村。屈家院是村里的老院子,青砖灰瓦,院里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平时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在这儿办。赵东魁自告奋勇当总管,他如今是村里的能人,说话有分量,一嗓子下去,帮忙的乡亲们就涌了过来。男人们扛着梯子搭棚子,彩条布在院里拉了一圈,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挂了满院的彩旗;女人们围着灶台忙活,和面的、剁馅的、摘菜的,说说笑笑的声音能传到二里地外。史园园的发廊关了门,她领着几个相好的姐妹去布置新房,新房就在屈二怀哥嫂家旁边的小偏房,平时堆着杂物,这会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贴了大红的囍字,窗户上糊了新纸,史园园亲手剪了对鸳鸯,贴在窗棂上,阳光透过纸,把鸳鸯的影子投在地上,晃晃悠悠的,像活了一样。
      屈二怀被赵东魁拉着去换衣服,他平时穿的衣服不是带补丁就是沾着泥,赵东魁把自己新买的一件的确良褂子往他身上套,嘴里念叨着:“结婚就得穿新的,精神!”屈二怀笨手笨脚地穿好,对着镜子一看,自己都觉得陌生,镜里的人虽然还是黑瘦黑瘦的,但眼睛亮得很,透着股子喜气。赵东魁拍着他的肩膀:“这才像个新郎官!等会儿去接园园妹子,别紧张,该说啥说啥。”屈二怀点点头,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手心直冒汗。
      傍晚的时候,屈家村就开始热闹起来。大山坳里的猪厂放了工,工人们都赶回来帮忙,有的杀猪,有的宰鸡,血腥味混着饭菜的香气在村里弥漫。孩子们像脱缰的野马,在院里院外跑来跑去,手里拿着史园园发的糖果,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吃喜酒咯”。村东头的李木匠连夜打了张新桌子,带着徒弟抬过来,累得满头大汗,却说:“二怀这孩子不容易,结婚的桌子可不能含糊。”村西头的王婶把自己压箱底的绣花鞋垫拿出来,塞给史园园:“妹子,这是婶子的心意,垫着舒坦。”
      史园园穿着新买的红褂子,忙前忙后地招呼着,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她给帮忙的女人们分喜糖,跟男人们说笑,一点不怯场。有人问她:“园园,你咋就看上屈二怀了?他除了能吃苦,啥也没有。”史园园瞪了那人一眼,声音脆生生的:“能吃苦就是最大的本事!我史园园不图别的,就图个踏实日子,二怀这人,靠得住!”屈二怀正好进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心里暖烘烘的,他走到史园园身边,想说句啥,却被她一把拉住:“走,跟我去看看菜备得咋样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屈家院就炸开了锅。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史园园的发廊门口挂起了红绸子,几个姐妹扶着她,往屈家院走。她没坐花轿,就穿着红褂子,踩着红绣鞋,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有点湿润。屈二怀在院门口等着,看见史园园过来,赶紧迎上去,伸出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史园园“噗嗤”一声笑了,主动挽住他的胳膊,走进了院子。
      院里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连墙头上都扒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赵东魁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清了清嗓子:“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屈二怀和史园园大喜的日子,感谢大伙儿来捧场!吉时到,拜堂!”屈二怀和史园园并肩站在台前,对着天地拜了三拜,又对着赶来的长辈鞠躬,最后夫妻对拜时,屈二怀的头低得差点碰到地上,引得大伙儿一阵笑。
      拜完堂,开席了。十几张桌子摆满了院子,大盘的红烧肉、白煮鸡、炸丸子,还有赵东魁特意从镇上买来的啤酒,冒着白花花的泡。乡亲们端着酒杯,围着新人敬酒,说的都是吉利话。屈二怀平时不喝酒,今天却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脸涨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拉着人就说:“我屈二怀……能娶到园园,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史园园在旁边笑着给他挡酒:“他不胜酒力,大伙儿别灌他了,喝多了该误事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提议让新人讲讲恋爱经过。史园园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把那天在猪厂的事说了一遍,说得屈二怀直挠头,脸红到了脖子根。赵东魁在旁边补充:“我跟你们说,二怀当时那傻样,嘴张得能塞个鸡蛋,还是园园妹子有魄力,不然这好事还成不了呢!”大伙儿又是一阵笑,气氛越来越热烈。
      孩子们吃饱了,就跑到院里玩“藏猫猫”,有的躲在老槐树后面,有的钻进搭棚子的布帘里,闹哄哄的,却让人觉得格外有生气。女人们凑在一起,说着家长里短,话题总离不开史园园和屈二怀,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往后的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男人们则围着赵东魁,打听猪厂的事,问能不能跟着入股,赵东魁拍着胸脯:“只要肯像二怀这样下力气,保准有钱赚!”
      太阳慢慢爬到头顶,酒喝得差不多了,菜也添了好几回。乡亲们陆陆续续地告辞,临走时都往史园园手里塞个红包,钱多钱少是心意,史园园一一谢过,把红包小心翼翼地收好。屈二怀送完客人,回到屋里,看见史园园正坐在床边,拿着个小本子记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了层金边。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挠了挠头:“园园,今天……谢谢你。”史园园放下本子,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温柔得很:“谢啥?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屈二怀嗯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像他的那么粗糙,带着点发廊里洗发水的香味,暖暖的。他心里头踏实得很,就像当年在大山坳里看着猪崽们一天天长大,知道日子有了奔头。窗外的老槐树上,喜鹊又开始叫了,一声声的,像是在为这对新人唱着祝福的歌。屈家村的热闹还没散尽,空气里还飘着饭菜的香气和鞭炮的硝烟味,而属于屈二怀和史园园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往后,他在猪厂踏实干活,她把发廊打理得红红火火,闲了就一起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看看月亮,说说话,这样的日子,简单,却满是滋味,就像史园园烙的糖油饼,甜到了心里头。
      村子坐落在山坳里,出门是坡,抬头是山,年轻人走一个少一个,剩下的要么是走不动的老人,要么是没本事出去的,久而久之,就被外村人叫成了光棍村。不是不想娶媳妇,是姑娘们来一看,土路坑坑洼洼,屋子矮矮趴趴,锅里常年见不到荤腥,掉头就走,连句客套话都懒得留下。
      那年春天来得早,山桃花刚谢,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聚了十几个后生,最大的三十出头,最小的刚过二十,蹲的蹲,站的站,抽着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里,都是化不开的愁。有人猛嘬一口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再这么耗着,咱们这群人,怕是要埋在这山沟里,连个捧灵的都没有。”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一时间没人接话,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呜声,像谁在哭。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说邻县的建筑队在招人,管吃管住,一天能挣好几十。这话像颗火星子,一下子点燃了沉寂的气氛。“几十?那干上一年,不就能攒下好几千?”“攒够了钱,是不是就能说上媳妇了?”“只要能娶上媳妇,再苦再累我都认!”你一言我一语,原本灰蒙蒙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像是在黑暗里摸到了根绳子,哪怕不知道绳子那头拴着什么,也想紧紧攥住。
      说走就走。三天后,十几个后生背着帆布包,里面塞着几件旧衣服,揣着家里凑的几块钱路费,跟着一个去过县城的老汉,踩着晨露出了村。走在土路上,回头望了一眼村子,矮房像趴在地上的土狗,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有不舍,更多的是一股豁出去的劲。
      到了工地,才知道挣钱的不易。工棚是彩钢板搭的,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十几个人挤在大通铺,汗味、脚臭味混在一起,夜里谁打个呼噜,能把全棚的人吵醒。活儿是实打实的重,搬砖、和泥、扛钢筋,太阳晒得脊背脱皮,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成了厚厚的茧子。有人受不了,偷偷抹眼泪,说想回家。但看看别人,咬着牙还在干,又把眼泪咽了回去——回去?回去就能娶上媳妇了?
      每天天不亮就上工,天黑透了才收工。饭是糙米饭,就着水煮白菜,偶尔能见到点油星,就算改善伙食了。唯一的乐趣,是晚上躺在大通铺里,数着兜里揣的零钱。有人把钱用布层层包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夜里睡觉都攥着拳头,生怕被人偷了去。“我算过了,这样干上两年,除去吃喝,能攒下一万多。”“一万多够不够彩礼?”“听说现在彩礼涨了,最少也得两万。”“那咱就再干一年!”话虽朴实,却透着股韧劲,像山里的野草,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扎下根去。
      工地上也有热闹的时候。逢年过节,老板会杀头猪,让大伙解解馋。那天晚上,后生们围着桌子,端着搪瓷缸子,里面倒点劣质白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劲上来了,话就多了。有人说,等攒够了钱,要盖三间大瓦房,亮堂!有人说,要给未来媳妇买块手表,上海牌的,洋气!还有人说,啥也不用买,只要人家愿意跟我过日子,我天天给她做红烧肉!说着说着,都笑了,笑声里带着憧憬,把一身的疲惫都驱散了。
      当然,也有糟心事。有次,一个后生的钱被偷了,急得直跺脚,差点跟人打起来。最后还是大伙凑了点钱,帮他垫上了。“出门在外,就得互相帮衬着。”老大哥似的人说了句,其他人都点头。从那以后,大家把钱看得更紧了,有的藏在鞋里,有的缝在衣服夹层里,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
      日子像工地上的水泥,一天天凝固,慢慢有了形状。春去秋来,转眼三年过去了。后生们黑了,瘦了,但腰杆挺得更直了,兜里的钱也鼓了起来。有人开始盘算着回家——钱差不多够了,该回去说媳妇了。
      第一个走的,是那个说要盖大瓦房的。临走前,他请大伙吃饭,还是在工地旁的小饭馆,点了一盘炒肉片,几瓶啤酒。“我先回去探探路,等你们回来,我那瓦房估计都快盖好了。”他红着脸,搓着手,眼里是藏不住的兴奋。大伙都祝他好运,说等着喝他的喜酒。
      他走后没几个月,就捎信回来,说家里正在盖房,还托人介绍了个邻村的姑娘,姑娘家听说他在外面挣了钱,还肯盖新房,没提太多要求,彩礼就要了两万。“彩礼虽然不少,但我攒够了!等房子盖好,就订婚!”信里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喜气,像春天的阳光,照得工地上的后生们心里暖洋洋的——真的能行!
      这下,大伙更有干劲了。又过了半年,陆续有人开始回家。有人回去后,顺利说了媳妇,彩礼有高有低,高的三万,低的一万五,只要在能承受的范围里,后生们都咬着牙应了。毕竟,比起打一辈子光棍,这点钱算啥?
      最后一个走的,是当初偷偷抹眼泪的那个。他攒的钱最多,足足有四万多。回去的时候,他买了辆二手摩托车,骑着回家——以前是走着出村的,现在要风风光光地回去。
      回到村里,变化可不小。以前坑洼的土路,被他们凑钱修了修,虽然还是土的,但平整多了。盖新房的不止一家,红砖墙,亮瓦顶,在村子里格外显眼。后生们聚在老槐树下,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互相打听着谁家的媳妇定了,谁家的婚期近了。
      没出一年,村里就办了好几场喜事。新娘子们穿着红棉袄,被新郎用摩托车或者拖拉机接回来,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村里人都来帮忙,院子里搭起棚子,大锅菜冒着热气,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把“光棍村”的晦气驱散了不少。
      有了媳妇,后生们更勤快了。有的留在家种地,搞起了大棚蔬菜;有的嫌土里刨食慢,又出去打工,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心里有了牵挂,到了年底就准时回家。媳妇们操持着家务,生儿育女,村里渐渐有了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说笑声,变得热闹又有生气。
      再后来,外村人提起这个村,不再叫“光棍村”了。有人说,那是个有奔头的村子,年轻人肯干,日子越过越红火。老槐树下,偶尔还会有几个老人坐着晒太阳,看着村里跑来跑去的孩子,看着远处盖起的新楼,嘴里念叨着:“还是年轻人有办法啊……”
      风刮过树梢,还是呜呜的,但听着不再像哭,倒像是在笑,笑着这个村子的新生,笑着那些奋斗过的日子,笑着那些用汗水换来的安稳与幸福。彩礼的多少,早已成了过眼云烟,留在心里的,是那份为了好日子肯拼命的劲,是那份在苦日子里互相扶持的暖,是那份从绝望里趟出一条路来的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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