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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今生缘 ...

  •   今生缘
      洋县城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黏糊糊地贴在史园园刚烫卷的发梢上。她蹲在发廊后门的台阶上,烟蒂在积水里泡成了模糊的黄点,像极了她十岁那年在父母坟前看到的、被雨水泡烂的纸花。那时候她还叫“丫蛋”,是邻村人眼里没人管的野丫头,父母在一场车祸里没了,留下的破屋连老鼠都嫌寒酸,村干部领着她挨家借粮,最后还是镇小学的老师看不过眼,让她免费上了两年学。可十三岁那年夏天,她在教室后门听见校长跟老师说“总不能一直养着”,第二天就揣着攒下的五块二毛钱,扒着拖拉机进了洋县城。
      县城比她想象的热闹,也比她想象的冷。她在餐馆洗过碗,在服装店当过学徒,直到二十岁那年,路过一家转让的小门面,玻璃门上的“美发”二字掉了半边,露出里面蒙着灰的镜子。她摸了摸口袋里攒下的八千块钱,突然就来了劲——这钱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想凑够了回老家盖间小房,可那一刻,她看着门面上空着的地方,鬼使神差地跟房东签了合同。装修那天,她自己刷墙,手指被油漆染成了橙红色,晚上躺在还没铺好的地板上,琢磨着给发廊起个名字。电视里正放着部爱情剧,女主角说“今生缘浅,来世再续”,她愣了愣,拿起马克笔在门板上写了“今生缘”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
      起初“今生缘”真的只是家发廊,史园园跟着手机视频学剪发,手艺算不上好,但收费便宜,来的多是附近的打工妹和老太太。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快打烊时进来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是常来附近工地拉货的屈成林。他醉醺醺地坐在转椅上,盯着史园园涂了淡红指甲油的手,说“剪什么头,陪哥喝两杯”。史园园当时就想赶他走,可屈成林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拍在镜子前的台面上,“够不够?”她看着那两张钱,想起前几天房东催房租时的脸色,想起自己冬天还没买的羽绒服,手指攥了攥围裙的边角,最终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瓶二锅头。
      那之后,“今生缘”的门就渐渐变了味道。晚上十点过后,史园园会把卷闸门往下拉一半,留出能容一个人进出的缝。来的客大多是屈成林这样的熟客,还有他带来的赵东魁——一个留着寸头、总爱叼着烟的男人,据说在县城里有点门路。他们不怎么说话,进来就往里间走,史园园会提前把灯调暗,点上支廉价的香薰,遮住空气里的烟味和她自己身上的紧张。她很少问这些人的名字,也很少跟他们聊天,直到有次屈成林带了他的四个儿子来。
      那天是周末,屈成林的媳妇回了娘家,他领着四个半大的小子走进来,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里满是好奇。屈成林把他们往沙发上一推,“等着,爸跟你赵叔谈点事”,就拉着赵东魁进了里间。几个孩子没见过发廊里的镜子和吹风机,大的那个拿起梳子在自己头上比划,小的两个围着转椅打闹,最小的那个怯生生地走到史园园面前,指着她指甲上的亮片,小声问“阿姨,这个好看”。史园园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这样盯着邻居家姐姐的发卡看。她从抽屉里拿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给那孩子,“吃吧,甜的”。
      从那以后,屈成林的儿子们就常来“今生缘”。有时候是周末,有时候是放学路上,他们不进里间,就在外间的沙发上坐着,看史园园给客人吹头发,或者自己拿本旧漫画书翻看。史园园会给他们留些零食,有时候是饼干,有时候是汽水,大的那个孩子会帮她扫地,小的会跟她讲学校里的事。有次赵东魁来,看见孩子们在,皱着眉跟屈成林说“你这当爹的,怎么把娃往这种地方带”,屈成林没说话,史园园却接了话,“这地方怎么了?我给他们糖吃,教他们扫地,不比在外面野跑强?”赵东魁愣了愣,没再反驳,后来再来,看见孩子们在,也只是点根烟,不再说什么。
      史园园其实知道别人怎么看她。有次她去菜市场买菜,听见两个大妈在背后议论“就是那个‘今生缘’的女人,听说跟好多男人不清不楚”,她攥着手里的白菜,指甲掐进了菜叶里,却没回头。她也想过离开洋县城,可她没地方去——老家的破屋早就塌了,她没亲戚,没朋友,除了这间二十平米的发廊,她什么都没有。有天晚上,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发廊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涂着浓妆,穿着暴露的衣服,突然就哭了。她想起小时候在学校里,老师夸她字写得好,说她要是好好读书,将来能考上大学,可现在,她连一本完整的书都找不到了。
      冬天的时候,洋县城下了场大雪。史园园早上开门,看见门口堆着个雪人,是屈成林最小的儿子堆的,雪人脸上插着根红辣椒,像个咧嘴笑的娃娃。她蹲下来,摸了摸雪人的头,雪化在她手心里,凉丝丝的。那天下午,屈成林的媳妇找上门来,没吵没闹,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史园园,说“成林他不是坏人,就是穷怕了,四个娃要养,压力大”。史园园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五百块钱,递给她,“这钱你拿着,给娃买件新衣服”。屈成林的媳妇愣了愣,接过钱,眼圈红了,“妹子,委屈你了”。
      过了年,赵东魁介绍了个客人给史园园,说是外地来的老板,出手大方。那天晚上,老板喝了不少酒,对史园园动手动脚,还说要带她去外地,“跟着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史园园拒绝了,老板就急了,伸手要打她,刚好屈成林来了,冲上去跟老板扭打在一起,赵东魁也赶过来帮忙,最后把老板赶了出去。屈成林的脸被打肿了,史园园拿冰袋给他敷,他嘿嘿笑,“妹子,我跟东魁早说了,谁敢欺负你,我们跟他没完”。史园园看着他肿起来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有团火在烧。
      春天的时候,“今生缘”的门面上又多了块牌子,是史园园找人做的,上面写着“免费给留守儿童剪发”。周末的时候,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不光是屈成林的儿子们,还有附近打工家庭的孩子。史园园会提前准备好糖果和漫画书,孩子们剪完头发,就围在她身边,听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虽然她讲的大多是编的,比如“我小时候也上过大学”,孩子们却听得津津有味。赵东魁有时候会来帮忙,他虽然话少,却会给孩子们买冰淇淋,屈成林则会带着孩子们去附近的公园玩,像个真正的父亲。
      有天晚上,史园园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岁那年,父母没走,她还在上学,老师夸她字写得好,同学们跟她一起跳皮筋。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哭了,枕头湿了一大片。她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觉得,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她虽然没了父母,没上过大学,却有了一群惦记她的孩子,有了屈成林和赵东魁这样的朋友,有了这间叫做“今生缘”的发廊。这缘分或许不完美,或许不被别人理解,却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那天早上,史园园开门的时候,看见屈成林的四个儿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野花,是他们在路边采的,五颜六色的,有点蔫了,却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大的那个孩子说“阿姨,祝你生日快乐”,她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自己都忘了。她接过野花,放在镜子前的台面上,看着孩子们的笑脸,突然就笑了,眼角有泪,却是甜的。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落在“今生缘”三个字上,笔画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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