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柯小睡

11、11.指南指南，北在哪里（上）

　　今年的树枝头的知了叫声来得很迟，就跟今年樱桃熟得很晚一样，已经要到高考的季节了还没能听见知了清脆的叫声，而去年的叫声已不再熟悉，它们离现在远得足够让人记不起。小睡总有些心绪不宁。
　　有太久没有看见朴弦了，时间久得像是可以完全忘掉这个人，也已经好长时间都不习惯想他了。昨天两人在校门口偶然遇见也还是没有说话，朴弦静静的看着她，她却像个小丑样慌忙的逃离，跑了很远再回过头去朴弦还在远处注视着她，看得她的心有些乱了起来，后来朴弦还是走了，是小睡看着他的背影走的，用和他同样安静的眼神看着和她同样仓皇的逃离。小睡感到很可笑，这么快他也变得和她同样的无所适从，从前所有的嚣张和高傲全都遗失得没有痕迹。
　　余航约小睡星期六去龙泉河野炊，她没有答应，她总觉得像龙泉河那么净白得没有半点浑浊的地方经不起烈烈熊火的燃烧和袅袅炊烟的侵蚀，纯净无暇的河水，“咕噜咕噜”叫的青蛙，妖柔翩舞的红花绿草，它们没有一样会欢迎那些人为的嘈杂。如果安子在的话，她也一定不会去。
　　最近在早上上学的路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那就是突然之间有很多闭着眼睛走路的人，他们两只脚飘飘忽忽的朝学校移动。小睡以前也是常这样走路的，头天晚上睡得太晚，早上起来一时半会的就睁不开眼睛，而且是不吃早饭就往学校赶，那时候幸好有安子，无论怎样闭着眼睛走路都不会出事，可现在再也不敢了，没有安子感觉少了依靠。安子是带着她对生活新的寄望离开的，假装没有半点遗憾，没有半点的不舍，走得那么安然又心安理得，所以她完全不可能感受得到高三学生是怎样在阳光普照的艳阳天里艰难爬行的，又是如何对人生的希望下降为零的。而这些小睡一一都感觉到了，班主任三句话有两句离不开高考，还有一句话无论如何都会和应试教育扯上关联。
　　听母亲说几天前安子家出事了，她父亲经营的食品厂出了问题，会计兼出纳的那个职员携款两百多万逃了，因为帐务不清资金周转出了很大的困难，几个食品原料供应商上门催帐一时交不出货款，那些人就将食品厂的牌子砸了，又因为拖欠职工的工资他父亲被告上了法庭。她母亲整天早出晚归的四处借钱，奔波忙碌了十多天也没能凑够所有的资金，最后不得不把城西那栋别墅卖了，后来又卖了刚买不久的奥迪车，求了很多人才把她父亲从警察局放了出来，人是放出来了，但食品厂只能面临宣告破产的命运，他父亲红红火火的经营了十几年的事业就这么结束了。
　　小睡上安子家去看她父母，她父亲愁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小睡将提去的营养补品递给她母亲，她母亲也不像以前那么清高了，接过去感激涕零的说，“小睡，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们，真的是太谢谢你了。”小睡忙说不用谢，安子是她朋友。
　　“一个月前安子被朴弦母亲告上法庭，一个月后他父亲又进了警察局，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啊，这今后的日子再怎么过啊！那么大一屁股的债到底该怎么还？”她母亲叹气说。
　　“金妈妈，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慢慢的总会好起来的，当前最重要的是身子，千万不要把身子急垮了，再说金爸爸不是回家了吗？人回家了比什么都好，人比什么都重要，还可以振作精神从头再来嘛，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早晚都会好起来的。”小睡拉着安子母亲的手细声细语的安慰她。
　　“小睡你真是个好孩子，又乖巧又董事，安子能和你做朋友是她的福气，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家。哎，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你就放心吧，安子她一定会过得很好，她会回来的，她还想你给她披红盖头，置嫁妆呢！所以她一定会回来的。”
　　“会回来就好。小睡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去。”安子母亲说着就起身往厨房去。
　　“不用了，我早就吃过。”小睡上前一把拉住她，她半信半疑看着小睡，“你真吃过了？”小睡点点头，她才又坐回了沙发。
　　小睡在安子家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静听她母亲无休止的抱怨和哀声的叹息，那样的反复的唠叨让小睡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突然老了好多，皱纹也日渐清晰，腰间的肥肉在咔嚓咔嚓的萎缩，要是安子在的话她看见了一定会哭。从安子家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上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只蚊虫，它在她白皙的脸蛋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色斑点，她呵呵的干笑了两声，“呵呵，看来夏天是真的来了。”而她的心还是寒的，仿佛还停留在去年冬天，那些小雪覆盖青灰色公路的寒夜，在那样的夜里有时候会和安子裹紧棉衣在雪花纷纷的世界里随处溜达，还坚持要吃硬冰冰的雪糕，冰得嘴唇乌红乌红的。
　　以前和安子上学的时候，总是安子在前面走，她在安子的背后拽着安子的衣服硬是要安子拖着走，她不喜欢拉安子的手，汗汁汁的。有一次经过初中部的时候五楼有一个初二的男生突然冲她们大喊，“金安子，我爱你！”虽说后来终于搞清楚了别人喊的是“郑安智”而不是“金安子”，但从那以后再经过那里的时候小睡就会冲五楼喊，“金安子，我爱你。”喊过之后就对安子说，“咯咯，人家小弟弟闲你老了，不爱你了，理都不理你。”无论她怎样说安子都不生气，就说，“小睡，你还像个孩子。”
　　那时候的小睡当然还是个孩子，成天做着类似于石头能开花马能长角玫瑰花能变成蝴蝶的梦，她能不是孩子么？
　　老胡靠在店门上一口接一口的抽旱烟，烟雾从鼻孔喷了出来，一圈一圈的在空中飘，还没飘多远就散了，毫无声息的，留下的是一阵刺鼻的土烟味。这天的红月娇已经完全凋零了，这是小睡提着水壶去浇水的时候才发现的，原来一个月又过去了。
　　“老胡叔，这花下个月还会再开吧？”她又问。
　　“一定会开。”老胡咧开嘴角说，露出惨淡淡的黄色牙齿，旱烟抽多了牙就会自然黄，父亲也是。
　　“老胡叔，你说安子还会回来吗？”
　　“龙泉河里的水流进长江就再也流不回来了。”
　　“你不是说她还是个孩子吗？怎么会不回来呢？”
　　“不知道。”
　　“老胡叔，你说要是龙泉河里的鱼游进了长江它还会游回来吗？”
　　“龙泉河里没有鱼，咱个活了五六十年从来不知道那河里有鱼。”
　　“那河里有鱼，安子就是。”
　　“如果安子她真的是龙泉河里的鱼她一定会舍不得离开龙泉河，就像咱个舍不得离开咱个的鞋店一样，而现在她走了，所以她不是龙泉河里的鱼。”
　　“不管你怎样说，安子她一定会回来的。”小睡不服气的说，老胡笑了笑，像是在说小睡我不和你争。
　　这时老胡的孙子将山地车停在店门口，提着一大串小鱼兴奋的跑进店里来，那些鱼是用芦苇管子串在一起的，像极了龙泉河芦苇草的管子。“爷爷，爷爷，你看好多的鱼哦，今晚我俩一定够吃了。爷爷，你做酸菜鱼好不好？我还是比较喜欢吃酸菜鱼。”
　　“小毛，这些鱼是哪里来的？”老胡放下两尺长的旱烟竿才接过孙子手里的鱼。
　　“在河里网来的呗。”
　　“什么河？”
　　“就是龙泉河啊！”
　　“龙泉河里有鱼？”老胡和小睡同时目瞪口呆了，傻愣愣的站在那里。
　　“龙泉河里当然有鱼啊，那么清的水怎么会没有鱼，鱼多着呢，不过那些鱼可狡猾了，全都躲在水草里面，大概白天是不出来的，晚上才会出来，但是它们怎么骗得了我呢？我聪明着呢！”小毛骄傲无比的说。
　　老胡和小睡都没有说夸奖小毛的话，老胡将鱼提进了厨房里去，小毛骑上山地车又玩耍去了，走的时候说，“小睡姐姐，晚上一定要留在我家吃爷爷做的酸菜鱼哦。”小睡点头说好。
　　“小睡，要是游出龙泉河的鱼发生了意外它就再也游不回来了。”后来老胡说。
　　“夏天彻底的来了。”小睡说了这句与老胡的话完全无关联的话，心里很寞落，感觉就像窗台上那些凋零的红月娇再也绽放不开来，沉寂，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