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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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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婉几乎是跌撞着退回后台的。
厚重的帷幕落下,隔绝了前厅依旧热烈的掌声与喧嚣。后台光线昏暗,气死风灯摇曳着,将舞姬们惊魂未定又带着探究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仍在为刚才那惊鸿一瞥而疯狂擂动。林诚宁……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迅速扯下脸上那半张沉重的金属面具,丢入杂物筐,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那人目光的余温。
“阿婉?”班主凑上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难以置信,“你……你刚才那舞……”
萧婉无心应付,只想立刻离开。可就在这时,后台入口处一阵细微的骚动,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舞姬乐师都屏息垂首。
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踱入。深紫色锦缎常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松。是首辅林诚宁。
萧婉的血液几乎倒流。她猛地侧身,将自己隐入悬挂的戏服阴影里,低下头,让散落的发丝遮住大半脸颊。他为何亲临这等地方?
班主声音发颤:“不、不知首辅大人驾临……”
林诚宁目光淡然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班主身上:“方才领舞者,何在?”
班主一个激灵,指向萧婉:“在那边!阿婉,快过来!”
萧婉指甲深掐入肉,强迫自己迈步走出,却始终低头,不敢抬起。她在几步外福身,声音刻意压得低哑颤抖:“奴……奴婢见过大人。”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审视。
林诚宁并未立刻让她起身,也没有靠近。他就那样站着,隔着距离,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后台静得只剩下灯花噼啪。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醇厚平和,却字字敲在萧婉心上:“你方才一舞,刚劲有余,柔媚不足,倒有几分……少年郎的英气。”他话语微顿,似在回忆,“让本阁想起一位旧部。他昔年于万军之中,亦是这般……一往无前。”
旧部?少年郎?
萧婉紧绷的心弦猛地一颤!是了,当年江南剿匪,她始终以男装示人,化名“萧晚”,束胸掩喉,声音也刻意压低。在他眼中,那个与他并肩作战、被他赞为“国之利刃”的,从来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将领,而非女子!
他是在怀疑这舞姿与“他”相似?!
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与恰到好处的茫然:“大人谬赞,奴婢惶恐……奴婢只是依着班主教导,胡乱跳的,不敢与大人旧部相比……”
“是么?”林诚宁轻轻反问,听不出情绪。他向前踱了半步。
那清冽的檀香气逼近了些,萧婉甚至能看见他常服下摆精致的刺绣纹路。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抬起头来。”命令不容置疑。
萧婉浑身冰凉,凭借强大意志,缓缓抬头,目光却死死定在他官袍的玉带扣上,不敢再往上半分。昏黄灯光照亮她汗湿的鬓角,和那张刻意维持着卑微与惊惧的脸。
林诚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从光洁的额头,到因低垂而掩住形状的眼,再到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唇。他的审视缓慢而细致,仿佛在对照着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轮廓。
时间在寂静中煎熬。
终于,他似是未能找到确凿的证据,眼底那一丝极淡的探究缓缓敛去,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失望,或许是别的什么。
“看来,是本阁多虑了。”他语气恢复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眉眼身形,略有几分恍惚的神似罢了。”他目光扫过她纤细的脖颈和耳垂,那里并无喉结,肌肤细腻,与记忆中铁血沙场的“萧晚”截然不同。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向班主:“舞,尚可。赏。”
言罢,转身离去,步伐从容,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萧婉才猛地松懈,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冷汗已浸透内衫。她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他没有认出。
他将那舞姿中的熟悉感,归因于对一个已故“少年旧部”的怀念。他审视她的脸,却因她此刻的女子身份和刻意伪装的卑微,未能与记忆中那个“他”完全重合。
险……险之又险!
萧婉扶着墙,稳住发软的双腿。可心底却没有半分轻松。
那句“略有几分恍惚的神似”,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他起了疑窦,哪怕只是一丝,也意味着危险并未解除。他就像一头漫步领地的雄狮,任何一丝熟悉的气息,都可能引来他再次的、更仔细的探查。
她必须更加小心。玉面修罗已死,“萧晚”也已葬身江南。活着的,只能是沈府厨房里,最不起眼的粗使丫鬟阿婉。
第六章萧婉成沈莫桑二等丫鬟
及笄礼的余波,在沈府内缓缓荡漾。
那夜一曲《破阵乐》所带来的震撼,并未因首辅林诚宁那句意味不明的“赏”而立刻平息。尽管无人敢在明面上大肆议论一个粗使丫鬟的舞姿,但暗地里的目光,终究是不同了。连带着厨房里李婶对她的呼喝,有时也会在话出口后,莫名地停顿一下,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萧婉依旧沉默,将自己埋首于永无止境的杂役中,仿佛那夜的惊鸿一瞥只是所有人的一场幻梦。她小心地收敛起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特质,动作刻意放缓,眼神更加低垂,努力将自己变回那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清晨,萧婉正埋头清洗着一大盆昨夜宴席留下的油腻碗碟,冰冷的水让她手上的冻疮愈发红肿刺痛。管家却带着两个婆子,径直来到了油烟弥漫的厨房。
“阿婉。”管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调子。
萧婉停下动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垂首站好:“管家。”
李婶也凑了过来,脸上堆起笑:“管家,可是有什么吩咐?这丫头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
管家没看李婶,目光落在萧婉低垂的头顶上:“从今日起,你不用在厨房做事了。”
萧婉心中一凛,指尖微微蜷缩。是要将她赶出府吗?
李婶也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却听管家继续道:“大小姐跟前缺个稳妥的二等丫鬟,点名要你过去。收拾一下,即刻去‘汀兰水榭’报到。”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让李婶张大了嘴,连周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仆役们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二等丫鬟!那可是近身伺候主子的体面差事,月钱、吃穿用度乃至在府中的地位,都与粗使丫鬟天差地别。更何况是去伺候府中最为得宠的大小姐沈莫桑!
萧婉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与……一丝抗拒。去沈莫桑身边?那意味着更多的目光,更近的距离,更难以隐藏的处境!
“管、管家,”李婶抢先开口,语气带着酸意和不解,“这……这不合规矩吧?阿婉一个粗使丫鬟,笨手笨脚的,怎么能去伺候大小姐?万一冲撞了……”
管家眉头一皱,打断她:“这是大小姐的意思!大小姐说她身边缺个沉稳的,瞧着阿婉做事还算稳妥。怎么,你有意见?”
李婶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只是看向萧婉的眼神,愈发复杂。
萧婉心念电转。沈莫桑为何要点她?是因为那夜的舞蹈引起了兴趣?还是别的什么?她无法拒绝,一个粗使丫鬟没有拒绝主子安排的权力。
她收拾了寥寥物品,安抚了惶然的小豆丁,跟着引路婆子,第一次踏入了沈府内院。穿过月洞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亭台精巧,曲径通幽,连空气都带着花木的清芬。来往的丫鬟衣着光鲜,步履轻盈。
汀兰水榭临水而立,大丫鬟春桃在门口等候,眼神带着审视与隐隐的排斥。
“既来了小姐跟前,收起厨房那套粗手笨脚,仔细当差。”春桃语气冷淡。
“是。”萧婉垂首应下。
内室里,沈莫桑正摆弄一盆新得的兰花,见到萧婉,眼睛一亮,放下银剪,饶有兴致地走过来。
“起来吧,不用总跪着。”她打量着换上浅青比甲后,虽低眉顺目却难掩身段挺秀的萧婉,“以后你就在我这儿,主要负责书房和陪我说话。”她顿了顿,终究没忍住好奇,“你那晚的舞,到底跟谁学的?”
“奴婢胡乱跳的。”萧婉声音平稳。
沈莫桑撇撇嘴,显然不信,却也没逼问,只道:“在我这儿,机灵点就好。”
新的身份带来了相对优渥的待遇,却也意味着更直接的暴露。萧婉谨小慎微,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应声到“是,小姐。”
从这一天起,萧婉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厨房里不见天日的粗使丫鬟,变成了大小姐沈莫桑身边的二等丫鬟。
她住进了汀兰水榭下人房,虽然依旧是几人一同居住,但房间干净整洁,床铺柔软。饭菜不再是残羹冷炙,而是与其他大丫鬟一样的份例。她换上了沈府二等丫鬟统一的浅青色比甲和月白裙子,洗净了脸,梳齐了发,尽管依旧刻意掩饰,但那过于出色的骨相和偶尔抬眼里不经意流泻出的清冷,仍让她在众多丫鬟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新的差事确实比厨房轻松许多,整理书房,研磨铺纸,陪伴在侧。沈莫桑似乎对她极有兴趣,时常找她说话,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或是指使她做些小事,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萧婉谨守本分,不多言,不多看,将所有情绪掩藏在恭顺的外表之下。她小心地应对着沈莫桑的好奇,也警惕着春桃及其他丫鬟若有若无的排挤。
这看似提升的境遇,实则是将她放在了更明亮的灯光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而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仿佛真的只是她命运中一个转瞬即逝的涟漪,暂时消失在了沈府高墙之外。但萧婉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她握着鸡毛掸子打扫书架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锈蚀剑柄的冰冷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