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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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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莫桑及笄礼的正日,沈府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粉。从清晨起,门前车马便络绎不绝,香车宝马,华盖云集。宾客们锦衣华服,笑语喧阗,由衣着光鲜的仆役引着,穿过张灯结彩的庭院,步入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宴客厅。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觥筹交错之间,是权贵阶层的寒暄与应酬。空气里混合着名贵熏香、酒肴香气与女眷们身上的脂粉味,织成一张奢华而浮夸的网。
厨房如同战场最后的防线,热气蒸腾,人声鼎沸。李婶嗓音嘶哑,挥舞着锅铲,指挥若定,又时常因一点小小的差池而暴跳如雷。萧婉被支使得团团转,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脸颊上。她低着头,穿梭在弥漫的油烟与蒸汽中,处理着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珍稀食材,动作依旧麻利,却带着一种与这极致热闹隔绝的沉寂。
宴至中酣,前厅传来的喧嚣声浪似乎又攀上了一个高峰。隐约能听到叫好声与雷鸣般的掌声。
就在这时,管家急匆匆地闯进厨房,额上见汗,脸色有些发白。
“坏了!坏了!”他跺着脚,声音带着惶急,“‘惊鸿班’那个领舞的柳娘子,刚才在后台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突发急症,上吐下泻,眼看是登不了台了!”
“惊鸿班”是京城有名的舞乐班子,今日压轴的便是一曲《破阵乐》,由柳娘子领舞,极受期待。这临场的变故,无疑是在这完美盛宴上撕开了一道难堪的口子。
李婶也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宾客们都等着呢!”
管家焦躁地搓着手:“班主急得都要跳井了!临时哪里去找能跳《破阵乐》的人?这舞不仅要身段,更要一股子……一股子杀伐之气!寻常柔媚的舞姬根本撑不起来!”
厨房里瞬间乱成一团,众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管家的目光如同困兽般在忙碌的下人中间扫视,最终,不知怎的,落在了角落里正默默清洗一盆鲍鱼的萧婉身上。
她蹲在那里,背脊挺直,即使做着最卑微的活计,那侧影的线条依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利落与稳定。因为劳作,她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小臂,肌肤不算白皙,却紧致有力。
一个荒诞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管家的脑海。他记得这女人是逃荒来的,来历不明,但手脚麻利得异乎寻常,那眼神……偶尔抬起时,沉静得让人心惊。
死马当活马医!
管家几步冲到萧婉面前,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婉!你!就是你!赶紧跟我们来!”
萧婉一怔,抬起头,沾着水珠的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茫然。
不等她反应,管家已对旁边两个粗使婆子喝道:“带她去后台!快!给她换上柳娘子的舞衣!”
“什么?”萧婉下意识地抗拒,身体微微后缩。
“没时间解释了!”管家几乎是在吼,“救场如救火!跳得好,重重有赏!跳砸了……”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两个婆子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萧婉,几乎是拖拽着她,离开了油烟弥漫的厨房,朝着喧闹的前厅后台奔去。
后台一片混乱。班主满头大汗,舞姬们惊慌失措。华丽的舞衣、精致的面具、冰冷的金属佩饰散落各处。萧婉被按在妆镜前,有人七手八脚地剥去她粗陋的外衫,将那件属于柳娘子的、缀满亮片与璎珞、红黑相间的戎装舞裙套在她身上。裙摆烈烈,如同战旗。
有人试图给她上浓妆,被她偏头躲开。有人要将沉重的头冠压在她头上,被她抬手格开,动作快得让人眼花。
“不行!这不合规矩……”班主急道。
“没时间了!”管家在外面跺脚催促。
萧婉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强行套上华丽舞衣、头发散乱、面容却异常平静的女子,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镜中身影,既陌生,又仿佛与某个被深深埋葬的过去重叠。
外面,报幕声已经响起,丝竹声调一转,变得激昂,鼓点咚咚,如同催征的战鼓。
她被推了一把,踉跄着跌入了那片灯火辉煌之中。
强烈的光线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宴客厅内,宾客满座,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她能看到主位上沈老爷夫妇略显紧张的脸,能看到旁边盛装的沈莫桑,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音乐如潮水般涌来,鼓声撼动心魄。
萧婉站在原地,没有按照既定的舞步起势。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抚上了脸上那半张冰冷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金属舞姬面具。
然后,她动了。
没有柔媚的腰肢,没有刻意的眼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源自骨骼深处的韵律,舒展时如苍鹰掠空,凝顿时如渊渟岳峙。广袖翻飞,不是流云,是席卷沙场的旌旗;裙摆旋动,不是莲花,是踏破连营的铁蹄。
那不是舞。
那是剑意的延伸,是杀气的凝形,是千军万马在她一个人的身影里奔腾咆哮。她抬手,似引弓望月;她顿足,如擂鼓进军。一股凛冽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势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
满堂宾客,鸦雀无声。只有激昂的乐声与那抹红色身影破开空气的猎猎作响。
沈莫桑手中的团扇掉落在裙裾上,她浑然不觉,只是张着嘴,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这真的是那个在厨房里沉默寡言、被她撞到连声道歉的粗使丫鬟阿婉?
萧婉沉浸在那久违的、几乎要忘却的感觉里。血液在沉寂多年后,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沸腾。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宾客席。
突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在席间最尊贵的主宾之位,她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看似温润儒雅,眉宇间却蕴藏着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气势的脸。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细纹,却并未折损其风仪,反而更添深沉。
那张脸,曾在她十六岁那年,江南烟雨楼的庆功宴上,带着看似诚挚的赞赏,亲手为她斟满酒杯,称她为“国之利器”。
那张脸,也曾在她最毫无防备之时,露出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刺骨的算计与杀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奔流的血液瞬间冷却,沸腾的杀意如同遭遇极寒,凝固成冰。
“铮——!”
乐师手下的一根琴弦,因她气势的骤然改变而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舞,停了。
萧婉僵立在场地中央,面具下的脸色苍白如纸。所有的气势,所有的锋芒,在那一眼之后,消散得无影无踪。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卑微的、可以被随意处置的丫鬟。
满场寂静被打破,宾客们从震撼中回过神,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只以为这是舞蹈刻意设计的高潮与戛然而止。
只有极少数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瞬间不寻常的气息变化。
沈莫桑看着场中那个仿佛骤然失去所有力量、显得有些孤零零的身影,又下意识地顺着她刚才目光停滞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位端坐如松、面色平静无波的靖王朝首辅——林诚宁。
萧婉低下头,无视那些掌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退入了后台的阴影之中。
华丽的舞衣如同沉重的枷锁。
她扯下面具,露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来了。
那个她曾用命护过,最终却将剑刃指向她的人。
靖王朝首辅,林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