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锈》诚宁且婵

3、第 3 章

　　柴房旁的耳房，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小豆丁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滚烫的气息喷在萧婉颈间，带着不祥的灼热。那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不住地颤抖，时而蜷缩喊冷，时而又胡乱踢蹬着薄被，呓语模糊不清。
　　物理降温的布巾早已被体温焐热，失去了效用。萧婉摸着他额头的温度，心一点点沉入冰窖。这热度，足以烧坏一个孩童稚嫩的脏腑。
　　李婶的刻薄，管家的闭门羹，像冰冷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求援无路。
　　她将孩子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仔细裹好，掖紧被角，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偶尔无力地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已认不出人。
　　“等着。”萧婉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师父去给你找药。”
　　孩子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咕哝。
　　萧婉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她轻轻推开房门，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沈府沉沉的夜色。白日的路径在她脑中清晰无比，避开巡夜的家丁，绕过值夜的灯笼，她的脚步轻盈而迅捷，落地无声，是久已生疏的身法，此刻为了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再度施展。
　　药房位于内院与外院交界的一处独立小院，有专人看守。但此刻已是深夜，看守的老仆靠在门房外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萧婉屏住呼吸，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她绕到药房侧面，那里有一扇用来通风的高窗。手指扣住窗棂细微的缝隙，内力微吐，那看似牢固的插销便悄无声息地滑开。她身形一缩，如同狸猫般翻了进去。
　　药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借着从窗户透进的微弱月光，她能看到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抽屉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她快速扫视，辨认着字迹——柴胡、黄芩、葛根……都不是她立刻需要的。
　　高热，惊厥……她需要清热的，镇惊的！
　　她的目光锁定在几个抽屉上。羚羊角粉，太珍贵，定然锁起。石膏、知母……她迅速拉开对应的抽屉，借着月光，用手指捻起些许药材，凑近鼻尖轻嗅，又用舌尖极轻地尝了一点确认。
　　没错。她扯下腰间一块原本用来包干粮的干净粗布，快速地将几味药材包好，揣入怀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就在她准备原路返回时，外间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说话声。
　　“……小姐，这么晚了，您真要自己来取安神香？让奴婢来就是了。”
　　“哎呀，春桃你就别啰嗦了，我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再说，我知道放在哪儿。”
　　是大小姐沈莫桑和她的丫鬟春桃！
　　萧婉瞳孔微缩，身形立刻隐入药柜最深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药房的门被推开，灯笼的光晕驱散了部分的黑暗。沈莫桑披着一件杏子红的斗篷，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春桃跟在她身后。
　　“喏，就在那个柜子顶上。”沈莫桑指着靠墙的一个柜子。
　　春桃踮起脚去取，嘴里还在念叨：“夫人说了，让您少用这安神香，多用反而睡不好……”
　　“知道啦知道啦。”沈莫桑随意应着，提着灯笼，好奇地四下打量。光线晃动，掠过一排排药柜。
　　忽然，她的目光顿住了，落在了萧婉藏身不远处的一个抽屉上。那抽屉，分明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了一丝缝隙。
　　沈莫桑提着灯笼，一步步走了过去。
　　阴影里，萧婉全身肌肉绷紧，计算着距离，评估着风险。若被发现，她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两位娇弱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昏睡过去，但那样，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沈莫桑在那个抽屉前站定，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将抽屉完全拉开。里面，是几味普通的清热药材，但明显被人动过，少了一些。
　　她提着灯笼，光线缓缓移向旁边的阴影。
　　萧婉能感觉到那光线即将落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沈莫桑却突然停住了动作。她看着那空了一块的药材，又看了看地上——尽管萧婉极力小心，但匆忙间，还是有一小撮石膏粉洒落在了地上，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白色痕迹。
　　沈莫桑的目光在那痕迹和阴影之间逡巡了片刻。
　　春桃已经取到了安神香，走了过来：“小姐，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沈莫桑沉默了一下，忽然“噗嗤”一声轻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这药房的耗子，可真不小，还会挑药材吃呢。”
　　她说完，竟没有再往前探查，而是干脆地转身，对春桃道：“走吧，回去试试这香灵不灵。”
　　春桃不明所以，提着灯笼，跟着沈莫桑离开了药房。门被重新关上，落锁声响起。
　　药房内，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
　　阴影里，萧婉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不确定沈莫桑是否看到了她，但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和那最终没有戳破的举动……
　　来不及细想，怀中的药材还带着她微薄的体温。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出高窗，将插销恢复原状，融入夜色，朝着柴房方向疾奔。
　　耳房里，小豆丁的气息更加微弱。
　　萧婉顾不得其他，立刻找来一个破旧的陶罐，将药材按分量配比，用有限的清水煎熬起来。苦涩的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她扶起孩子，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了进去。孩子的吞咽很困难，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但她极有耐心，一遍遍地擦拭，一遍遍地喂。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渐明。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孩子额头那骇人的滚烫，似乎褪去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稍稍平稳绵长。
　　他睡着了，不再是那种昏迷般的沉寂，而是带着生机的沉睡。
　　萧婉瘫坐在床边的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看着孩子恢复平静的睡颜，又想起药房里沈莫桑那双在灯笼光晕下，带着一丝了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味的眼睛。
　　这位沈家大小姐，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而这一次，她欠下了一个人情。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