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锈》诚宁且婵

2、第 2 章

　　沈府祖上为靖王朝开国功臣，受封镇远郡王，世袭罔替这座日渐倾颓的郡王府，因远离权力中心反而成为绝佳的藏身之所。朱门绣户间藏着捉襟见肘的窘迫，雕梁画栋里透着盛极而衰的凉意。沈府的日子，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按部就班，沉闷而绵长。
　　萧婉，如今的阿婉，被安排在厨房帮佣，成了李婶手下的一名杂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劈柴、挑水、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蔬菜。她的手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很快变得红肿，指腹布满细小的裂口。曾经握剑的稳定与力道，如今用来对付沉重的柴斧和油腻的锅灶。
　　小豆丁被允许跟在她身边，做些递送东西的轻省活儿，算是沈府格外开恩。孩子换了干净些的粗布衣服，脸上渐渐有了点肉，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惧，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依偎着萧婉。
　　厨房是沈府消息最灵通，也最是捧高踩低的地方。李婶是个精明刻薄的中年妇人，见萧婉是新来的，又带着个拖油瓶，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刁难。
　　“阿婉！这水挑满了吗？没看见缸都快见底了？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啊！”
　　“哎哟，这菜洗的，泥巴还在上面呢！你以为还是你在乡下啃土的时候？”
　　“带着个孩子就是事儿多，手脚还这么不利索，真不知道管家怎么看上你的！”
　　萧婉总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加快手上的动作。那些刺耳的话语，比起她曾经面对过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谲，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石头，表面被冲刷得光滑麻木，内里却沉淀着所有的过往。
　　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会抬起眼，目光掠过厨房狭小的窗户，望向高墙外的一角天空。那眼神空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逆来顺受的死水。
　　这日午后，厨房里忙过一阵，稍得清闲。萧婉被李婶支使去后院库房取些干货。她低着头，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走着，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刚拐过一个弯，迎面撞上一个人。
　　“哎哟！”
　　一声娇叱，伴随着瓷器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萧婉心头一紧，立刻后退两步，垂下头：“对不起，奴婢没看清路……”
　　她的话戛然而止。
　　眼前站着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穿鹅黄绫罗裙，外罩浅碧比甲，梳着双环髻，簪着珍珠流苏，眉眼灵动，带着一股被娇惯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与骄纵。此刻，她正柳眉倒竖，瞪着地上摔得粉碎的青瓷茶盏和泼了一地的茶水。
　　“你没长眼睛啊！”少女声音清脆，却带着怒意，“这可是爹爹刚给我带回来的雨前龙井！你赔我的茶！”
　　萧婉认得她，沈家的大小姐，沈莫桑。府里上下都知道，这位大小姐是老爷夫人的心头肉，性子活泼，也有些任性，轻易招惹不得。
　　“奴婢知错，奴婢该死。”萧婉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平板无波。
　　“光知道错有什么用！”沈莫桑气呼呼地，目光在萧婉身上扫过，看到她一身粗布衣衫，更是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你是哪个院子的？这么毛手毛脚！”
　　“奴婢是厨房的杂役，阿婉。”
　　“厨房的？”沈莫桑上下打量着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抬起头来。”
　　萧婉依言微微抬头，但仍垂着眼帘，不与她对视。
　　沈莫桑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忽然“咦”了一声：“你……你看起来，不像普通下人。”
　　萧婉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小姐说笑了，奴婢就是逃荒来的乡下人。”
　　“不对，”沈莫桑凑近了些，歪着头，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玩意儿，“你的眼睛……还有，你站着的姿势……怪怪的。”她说不出了所以然，只是一种直觉。这个叫阿婉的丫鬟，身上有种和她的身份、和她表现出来的卑微怯懦截然不同的东西。那不是粗鄙，反而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东西。
　　萧婉沉默着，不再辩解。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夫人正找您呢！”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丫鬟快步走来，是沈莫桑的贴身侍女春桃。
　　春桃看到地上的碎片和狼藉，又看到垂首站立的萧婉，立刻明白了七八分，瞪了萧婉一眼：“又是你！冲撞了小姐，还不快滚下去！”
　　萧婉巴不得立刻离开，闻言立刻躬身，准备退下。
　　“等等。”沈莫桑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萧婉脚步一顿。
　　沈莫桑看着她，眼珠转了转，刚才的怒气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你叫阿婉是吧？厨房的活儿，干得惯吗？”
　　春桃在一旁有些着急：“小姐，您跟她一个粗使丫鬟废什么话呀，夫人还等着呢！”
　　沈莫桑却不理她，依旧看着萧婉。
　　萧婉低声道：“回大小姐，奴婢干得惯，谢大小姐关心。”
　　“哦。”沈莫桑应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于她的平淡反应。她摆了摆手，“行了，你走吧。下次走路小心点！”
　　“是。”萧婉再次躬身，这才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沈莫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春桃催促，才收回目光，嘀咕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春桃一边拉着她往回走，一边絮叨：“小姐，您理她做什么？一个低贱的杂役罢了，瞧她那呆头呆脑的样子……”
　　沈莫桑却没怎么听进去，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那双低垂着的、却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特别的眼睛。
　　萧婉回到厨房，自然免不了又被李婶借题发挥地数落了一顿，说她笨手笨脚，冲撞了贵人。萧婉一言不发，默默承受，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清洗着蔬菜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沈莫桑……沈家大小姐。
　　那双过于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磨难的天真与探究的眼睛，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如同坚冰般的外壳，让她恍惚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冰面下的暗流依旧汹涌，却无人得见。
　　夜幕降临，柴房旁的小耳房里，小豆丁已经睡熟。萧婉坐在床沿，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轻轻摩挲着那柄藏在床板下的、锈迹斑斑的剑。
　　剑身冰冷，锈痕粗粝。
　　她想起白天沈莫桑那双好奇的眼睛，想起李婶刻薄的嘴脸，想起破庙外急促的马蹄声……
　　这深宅大院，看似平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江湖？
　　只是，这里的刀光剑影，藏在唇齿之间，藏在眉眼高低之中。
　　她收起剑，重新塞回床底。然后躺下，闭上眼。
　　明天，依旧是天不亮就要起身，挑水，劈柴，洗菜。
　　玉面修罗已死。
　　活着的，是丫鬟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