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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江南的春寒,还没完全褪尽,破庙漏风的窗棂呜呜咽咽,像谁在低低地哭。
      萧婉蹲在磨得溜光的石头门槛上,身上那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衣,裹着瘦削的身板。她低着头,捧着手里的半个馊馒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吃得异常专注,仿佛那是世间第一等的美味。偶尔有风吹动她散落的鬓发,露出眼角一道极浅淡的疤痕,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师父。”
      庙里稻草堆那边传来稚气的童声,带着刚睡醒的黏糊。
      萧婉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她小心地舔掉指尖沾上的一点馒头渣。
      小豆丁揉着眼睛,趿拉着不合脚的破鞋,走到她身后,也学她的样子,在门槛另一边蹲下来,双手托着腮帮子。
      “阿牛他们说,你以前可厉害了,‘玉面修罗’!一剑就能……就能挑翻好多人!是真的吗?”
      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
      萧婉啃馒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含混道:“小孩子家,听那些做什么。”
      “可是,”孩子不服气地扭了扭身子,“他们都说,你是天下第一!比现在那个、那个什么盟主还厉害!”
      天下第一?
      萧婉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有些僵硬,算不上是笑。她眯起眼,望向庙门外那截断墙,墙头枯死的野草在风里摇。远处,似乎有官道上来往车马的微弱喧嚣,隔了这荒郊野岭,听不真切。
      “师父,”孩子的好奇心一旦起来,就摁不下去,“那你当年为什么……为什么不当天下第一了?为什么躲到这里来呀?”
      为什么?
      喉间那口带着酸味的馒头噎了一下,有点哽。
      她慢慢放下手,手里那半个馒头显得格外沉。目光从断墙挪开,投向更远处,那片她十六岁时策马踏过的、草长莺飞的江南原野,如今只剩一片混沌的灰黄。
      风刮过庙顶的破瓦,簌簌落下一阵尘土。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孩子以为师父不会再回答,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
      “……因为,”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很少见的、被岁月磨蚀后的沙哑,“杀人的剑,太锋利了,会生锈。”
      孩子愣住了,眨巴着眼,显然没听懂这个答案,小脸上满是困惑:“生锈?剑……剑怎么会生锈呢?阿牛说,好剑要经常擦,就不会锈了呀。”
      萧婉转回头,看着徒弟那双不谙世事的清澈眼睛。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再也拼凑不起来,只剩下冰冷的残渣。
      她抬起手,用那脏污的袖口,慢慢擦掉自己嘴角最后一点馒头屑,动作仔细得近乎刻板。
      然后,她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当你发现,你的剑刃对着的,是你曾经过命护着的人。”
      孩子的眼睛困惑地眨动着,显然还无法理解这话里浸透骨髓的寒意与重量。
      萧婉却已不再解释。
      她扶着膝盖,有些迟缓地站起身,蹲得太久,腿脚有些发麻。她背对着破庙里微弱的光线和孩子茫然的小脸,一步步挪到那尊泥胎剥落、看不出面目的神像脚下,蜷身躺回那堆干硬的稻草里。
      面朝里,背对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
      孩子还蹲在门槛上,歪着头,努力想着师父那句奇怪的话。风吹动他枯黄的头发,破庙里外,只剩下风声,和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寂静。
      远处,官道的方向,隐隐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踏碎了黄昏的宁静,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直奔这荒郊破庙而来的紧迫。
      稻草堆里,萧婉闭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她蜷缩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扣住了身下稻草中,那截冰冷、坚硬、且早已锈迹斑斑的剑柄。
      马蹄声如骤雨般砸在破庙外的泥地上,惊起了枯树上的几只寒鸦。
      庙内,萧婉蜷缩在稻草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那扣着锈蚀剑柄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师父……”小豆丁怯怯地唤了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住了,缩着脖子往门槛里挪了挪。
      萧婉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听着马蹄在庙外打着旋儿,听着皮革摩擦和马匹粗重的响鼻,听着几个粗豪的嗓音混杂着响起。
      “是这里吗?妈的,真够破的!”
      “错不了,线报说那女人最后消失在这一带,这附近就这能藏人。”
      “进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庙门的寂静。几个穿着劲装、腰佩兵刃的汉子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浓重的汗腥气。他们目光如鹰隼,迅速扫过破败的庙堂,最后定格在神像下那堆稻草,以及稻草里那个背对着他们、蜷缩着的瘦弱身影,还有旁边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
      “喂!叫花子,看见一个受伤的女人没有?二十多岁,可能带着剑!”为首的一个疤脸汉子粗声喝问,目光却死死锁在萧婉背上。
      小豆丁吓得说不出话,只会拼命摇头。
      萧婉依旧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死了过去,又像是根本不屑理会。
      疤脸汉子眉头一拧,显然对这无视感到恼怒。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瘦高个会意,提着刀,小心翼翼地朝稻草堆逼近。
      “聋了吗?问你话呢!”瘦高个骂骂咧咧,伸出刀鞘,就要去捅萧婉的后背。
      就在刀鞘即将触及衣衫的瞬间——
      萧婉动了。
      不是凌厉的翻身,也不是迅捷的出手。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被病痛折磨已久的滞涩,转过了身。乱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锐利,没有杀气,只有一片浑浊的、近乎麻木的死寂,以及长期饥饿带来的虚弱。
      她看着眼前的汉子,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她伸出一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手指因为寒冷或虚弱而微微颤抖,目标不是那柄威胁她的刀,而是汉子腰间挂着的干粮袋。
      那瘦高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动作顿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嫌恶地皱起眉:“滚开!臭要饭的!”
      疤脸汉子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萧婉。这女人看起来比路边饿殍好不了多少,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内力波动,更别提什么剑气了。那双眼睛,更是黯淡得如同被磨灭了所有光亮的石头。
      “大哥,看来就是个逃荒的娘们,带着个崽子。”另一个汉子低声对疤脸说道,“不像咱们找的人。”
      疤脸汉子没说话,目光在萧婉和那孩子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那孩子惊恐的脸上。“小鬼,她是你什么人?”
      “是……是我师父……”小豆丁带着哭腔,紧紧攥着自己的破衣角。
      “师父?教你什么?讨饭吗?”疤脸嗤笑一声,引得其他几人也哄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他们要找的“玉面修罗”,是十六岁便剑挑江南,锋芒惊动武林的存在,即便落魄,又怎会是这样一副孱弱卑微、与乞丐无异的模样?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就算死,也该是站着死的。
      疤脸汉子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他嫌恶地挥挥手:“晦气!白跑一趟。走,去别处看看!”
      几人不再停留,转身出了破庙,马蹄声再次响起,很快远去,只留下庙内扬起的尘埃和死寂。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萧婉才缓缓坐起身。她脸上那卑微乞求的神情瞬间褪去,重新变回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在散乱发丝的缝隙里,望向庙门外空荡荡的荒野,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
      “师父……”小豆丁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他们、他们是谁?好可怕……”
      萧婉抬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久不与人亲近的生疏。
      “找债的人。”她淡淡地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
      “债?”
      “嗯。血债。”
      她站起身,走到庙门口,望着那伙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沉沉。
      这里不能再待了。第一批找来的只是这种货色,意味着她的行踪已经泄露。接下来,只会是更厉害、更难缠的角色。带着这孩子,她如同背负着一个醒目的靶子。
      可是,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似乎早已没有她“玉面修罗”的容身之处。不,现在她不是萧婉,不是玉面修罗,她只是一个需要活下去的……蝼蚁。
      她低头,看着自己布满污垢和细小伤痕的手。这双手,曾经稳如磐石,握住的是名动江湖的“挽月剑”,剑光所指,群雄俯首。如今,它只能紧紧攥住半个馊馒头,或者,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握住那柄早已失去光华、锈迹斑斑的旧剑。
      “收拾一下。”她转身,对还在抽噎的孩子说,声音不容置疑,“我们离开这里。”
      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只有几件破烂衣物和一点点藏起来的、硬得能硌掉牙的干粮。
      黄昏彻底笼罩大地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悄然离开了这座庇护了他们数月的破庙,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几天后,江南边缘的一座繁华城镇,沈家后院的角门外。
      管家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女人低着头,身形单薄,衣衫褴褛,但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却意外地显得纤细干净——这是萧婉在进城前,特意找了条河,仔细清洗过的结果。
      “逃荒来的?家里没人了?”管家例行公事地问。
      “是。”萧婉的声音低哑,带着刻意模仿的怯懦,“老家遭了灾,男人没了,就剩我和这孩子……求老爷赏口饭吃,什么活都能干,洗衣、做饭、洒扫……”
      她拉了拉身边的小豆丁,孩子也机灵,立刻学着之前教好的,小声说:“求求老爷……”
      管家看她手脚还算利落,模样也周正(虽然刻意弄得灰头土脸),最重要的是,要求极低,只要管吃住,工钱随便给点就行。府里最近正好缺使唤的下人。
      “行了行了,”管家摆摆手,“算你运气好,我们沈家是积善之家。看你带着孩子不容易,就在厨房帮佣吧,帮着李婶洗菜烧火。孩子……就跟着你,别乱跑惹事。”
      “谢老爷!谢谢老爷!”萧婉忙不迭地躬身道谢,将那份卑微演绎得恰到好处。
      她牵着孩子,跟着一个小厮,从角门步入了沈家高墙之内的世界。
      青石板路,雕梁画栋,仆役穿梭,秩序井然。这里是江南富商沈家的宅邸,也是远离江湖纷争的另一个世界。
      没有人知道,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做事手脚麻利的女佣,曾经是那个一剑光寒十九州,令整个江南武林谈之色变的“玉面修罗”。
      萧婉,或者说,现在化名“阿婉”的女人,低眉顺眼地走在沈家的回廊下。
      她活下来了,像一粒尘埃,飘落进了这深宅大院,成为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丫鬟。
      而血债,并未因她的隐退而勾销。它只是暂时被尘埃掩盖,等待着下一次,被更猛烈的风掀起。
      她的剑,那柄生锈的剑,被她用破布层层包裹,藏在了他们栖身的、柴房附近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小耳房的床板之下。
      剑锈了,握剑的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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